惊云涧。
一只鸽子穿越丛林,飞向山崖边一个身披黑斗篷的老者。老者伸出左手,待鸽子落稳后,从它的腿上取下一张字条,然后放飞鸽子。展开字条,上书两行符号文字,字体娟秀,呈现出明显的女性特征。老者看完,晦暗的脸色更加阴沉,他把字条慢慢撕碎,跛着脚来回踱了几步,取出一支骨笛放到唇边。笛声有着特别的节奏,但不像乐曲,似乎是某种联络的暗号。
果然,很快从远处奔来两个黑斗篷,恭敬地叫了声“副宗主”。“唐苏、莱罕。”老者招呼他们靠近,“我问你们件事情,你们一定要如实相告。”两个黑斗篷点点头。老者四下巡视片刻,凑过脑袋低声询问了几句话。两个黑斗篷先是面面相觑,继而错愕不已,最终惊惶不安地摇头。老者思虑片刻,然后手势纷繁地交代一通,黑斗篷领命匆匆退去。
不多时,百灵神色慌张地钻出岩洞,确定无人跟踪后,溜着山脚行了数十米,踏上一条荒草半掩的小径。崎岖中数次辗转,抵达一处怪石料峭的山崖,山崖远端正冲谷口,凉风瑟瑟,暮霭沉沉。崖边站着一个老者,被即将坠入云海的夕阳映成一幅陌生却又熟悉的剪影。百灵的脚步停了下来,眼眶湿润胸膛起伏,冲那背影低声喃喃道:“真的是你吗?”
老者似乎听到来自背后的低语,缓缓转过身来,但在夕阳的余晖中仍旧是幅剪影。百灵仿佛听到了对方的召唤,嘴角浮出一丝微笑,她再次启步,只是快要接近黑影的时候蓦然停住,眼睛里流露出几分疑惑,接着又变成了惶恐,就在她欲转身离开之际,黑影叫住了她:“既然来了,何必急着走呢。”百灵停下脚步,语气中带有几丝愤恨:“你为什么要骗我?”
黑影走到百灵跟前,容貌渐渐清晰,可见此人乃汪志得,他并未在形体上刻意模仿曾叔,只不过借助特殊的环境和光线以及特定的心理暗示给对方制造出错觉罢了。“看来,这些年你对他还是念念不忘啊。”汪志得举起一只糖人,那是黑斗篷们从曾叔在养老院的宿舍带回来的,“朝夕相伴比不过萍水之缘,满腔热血浸不透彻骨冰心,或许上天真的错了,一开始就该成全你们。”糖人被夕阳映成橘红色,从某个角度看去,其轮廓与百灵的脸庞完全重合。
百灵为那只糖人所吸引,目光现出几分迷离,语气也变得柔和下来:“上天没有错,是我违背了它的旨意,如果要惩罚,就惩罚我一个人好了。我向霍列日发过誓,不会再回到他身边,我说到做到绝不违背誓言。现在,我只希望他好好活着,别无他求。”汪志得转过脸来:“这么说,果真是你偷走了失心汤的另一半解药?”“是我。”百灵对此没有否认:“他是无辜的,不该成为交易的筹码,你们也没有权利决定他的生死。”
汪志得捻着手中那只糖人:“不知道宗主得晓了这件事,他会怎么想。”百灵冷冷反击:“你敢对霍列日发誓,从没做过对不起宗主的事吗?”汪志得一愣,定定地看了她几秒,而后步步逼近。百灵怯怯后退:“你要做什么?”汪志得走到百灵面前,张开枯瘦冷硬如同鹰爪的手,在空中停留片刻,最终只是摘下插在对方发髻里的一根银簪。百灵怔怔着双膝下跪:“看在你我之前好过的分上,求你别把这事告诉宗主,求你了,放过他吧。”
“我不会告诉宗主。但不是为他,是为你。你该知道,我跟任何人都没有私人恩怨,所做的一切都是遵循宗主的吩咐。今天派人约你出来只是想确认解药一事,现在什么都清楚了。这支银簪,我拿去给他留个纪念,过去的事就当从来没发生过,今后也不会再有任何瓜葛。”汪志得把糖人捏得粉碎,让它慢慢随风荡去:“我跟宗主是八拜之交,对他历来只有敬重和诚服,说到背叛,这是唯一一桩,也是最后一桩。”
百灵疑惑着站起,拭干眼泪拍去膝盖的尘土,冲汪志得微微躬了下身旋步离开。百灵走后,不远处的林子里闪出一黑斗篷,快步奔至汪志得跟前。汪志得张开右手,将银簪端详了片刻,递给对方:“把它交给耗子,记住,不要让叶子知道。”黑斗篷恭谨地接过银簪,应了句“副宗主放心”迅速退去。
北郊小店。
夕阳透过窗棂,在黑暗来临之前,给简陋的铁皮房内送进最后一抹绚丽。还远远不到打烊时间,小店的木门却紧紧关闭着。透过悬挂的布帘可见里间其实有人。此刻,老妇正坐在里屋的一面镜子前,镜面的角度很高,周围环境十分幽暗,根本看不清里面的内容,但光线通过镜子产生了一个巨大的转折,虽然不能使整个环境增亮多少,却把一只金黄色的物件映衬得极为清晰。这样的角度,无论从哪个方向观察都能尽得其妙。
那是一只特色鲜明的契丹耳饰,其造型为鱼和海东青的结合,形体饱满线条流畅,轮廓简约而不显单薄,装饰繁琐而不显累赘,它静静悬垂在老妇粗糙的二指间,即便丝毫不懂文物的人,也能够通过强大气场判定,此物豪华尊贵出身不凡。但老妇的目光没有在耳饰上,她的思绪或许被带到了一个非常遥远的地方。
良久,老妇收回目光,把耳饰放到桌面,从头上取过一枚发夹,谨小慎微地探入“鱼口”,不多时,掏出一个花生米大小的纸团。展开纸团,只见上面布满了纷杂的线条,下方还有一行毛笔书写的符号文字。她该是从线条和文字间获取了什么机密信息,以至于激动得整个身躯颤栗不止。就在此刻,外间的木门被人拍响。
老妇赶忙把耳饰收起,走到外间打开木门,见一乞讨的老者。老妇悯之去摸零钱,乞丐突然上前一步:“是我。”老妇仔细观察,讶然发现来者竟是曾叔。把曾叔带到屋内,老妇问他不在养老院怎么突然来到梓平?曾叔卸下伪装,先讨碗凉水狂灌一通,随后皱眉叹道:“昔日之恩尚未报答,今日又来烦劳大姐,前后所欠,怕是永远也还不清了。”接着,将自进养老院起至今所发生的事件一一说了。老妇这才知道,继解药之后,百灵那支银簪成为王福胜用来要挟曾叔的新筹码。
龙纹玉镯曾制造了上千年的血雨腥风,甚至今日还有人为之争夺不休,作为它的发现者和曾经拥有者,曾叔回头来索老妇并不感到奇怪,毕竟不能仅凭救人一命便将该宝物据为己有,只是未料到从曾叔口中获知了燕秀的下落,这可是个大大的意外之喜。老妇急切追问燕秀的情况,曾叔照实讲了。老妇斟酌再三,对曾叔说:“那个王福胜和叶子是一伙的,我知道他们想要做什么。你去告诉他们,玉镯和地图都可以给,但必须先放了燕秀,否则,我就把东西毁了谁都别想得到。”
曾叔有些失望,可暂时没有更好的办法,只好再次伪装起身告辞。他趁天黑来到最靠近路边的一个洗衣店旁,斟酌好措辞快步走进去,冲正吃晚饭的老板打了个招呼,刚摸起电话机,猛地从房子的拐角后窜出一个人,不由分说把他拽出了店门。
曾叔以为是便衣遂拼命挣扎,纠扯了半晌才发觉拽走自己的人原来是丁小秋。为掩人耳目,丁小秋也做了番乔装打扮,这一次他戴着大沿安全帽,穿一件皱巴巴的衬衫,袖子和前襟高高捋起,右手握着部屏幕开裂的二手手机,洗得发白的牛仔裤松松垮垮耷拉在肚脐下,脚上踢一双开了口的大头皮鞋,就像个刚从收工回来的民工,难怪曾叔迟迟没认出来。
那日,营救曾叔的计划未能成功,丁小秋自知打草惊蛇不再贸然进入,这两日一直守在养老院附近进行监视。午后时分,他见曾叔在光头的目送下从大门走出,觉得事有蹊跷,于是一路从肃康跟踪到梓平。曾叔进入小店之后,丁小秋悄悄联系上萧栎,从后者口中获知蒋毅的新手机号,并同他取得了联系。在电话里,丁小秋简单汇报了这边的情况,得知丁小秋还活着蒋毅甚感欣慰,嘱咐他就近找一家宾馆会面。
控制曾叔后,丁小秋挟着他走向都市村庄偏西北的文劳路,选定一家寰宇宾馆。文劳路字如其名,一头连着市三十六中,另一头连着市劳教所,相比小店所在的位置,此处人烟更加稀少。寰宇宾馆听起来豪气冲天,大有汇聚天下宾朋之意,其实就是从一栋居民楼里改造出来的几间出租房,老板即是房东。前往这里的住客倒是天南海北各色人等都有,交钱便可入住,身份证什么的一概不查不问。
丁小秋找老板在4楼开了个房间,然后把宾馆名和房间号发信息给蒋毅。屋子面积不大,是个只有十来平米的单间,并排摆着两张单人床。床单不太平整也不太干净,丁小秋却并不介意,毕竟他不需要在此过夜。只是上洗手间的时候,赫然发现马桶里飘着一个用过的避孕套,马桶圈边沿也沾有秽物,空气中则弥漫着有人刚刚交欢过的味道。
丁小秋恶心坏了,强烈要求店老板再换一间。房间换到了603。看看表,差半个钟头才到约定时间,于是,丁小秋摸出手铐锁住曾叔的左手,另一头铐到暖气管上,自己下楼买点吃的。丁小秋走后,曾叔左拧右拧把手腕拧出血也未能挣脱,抬头看到不远处有个脸盆架,架子上搁着一块肥皂。他灵机一动,伸长胳膊捞到肥皂,在左腕和手铐的缝隙里使劲揉搓,同时把手铐别在暖气管上使劲掰。一点点地,手铐和着血丝终于从他枯瘦的手腕上滑落了。
正要离开,耳边传来一阵皮鞋踩踏楼梯的嘭嘭声,脚步抵达六楼停下,大概是丁小秋回来了。曾叔推开窗户,外面虽有层级递进的空调机位,但依目前的身体状态,想在毫无防护的情况下短时间内安全下至地面几乎不可能。他踯躅片刻,最后咬咬牙,捞过桌边一只电水壶快速躲在房门后。
丁小秋推开房门,见床边无人只剩下一副手铐,不由心中发凉,就在此刻,藏在门后的曾叔举起电水壶朝他的后脑勺砸去。丁小秋晃了晃并未到下,曾叔抡掉他的安全帽,在对方刚刚转过身来未及还手之前,又在他额头上狠狠砸了一下。丁小秋晃悠着翻倒了,血液从额头汩汩流出。曾叔伸手试探了他的鼻息,见对方只是昏迷才松了一口气。
丢掉电水壶刚准备离开,丁小秋的手机猛然响了起来,来电者名字为“蒋毅”。曾叔心如擂鼓,他本想挂断却在慌乱中按了接听,听筒里传来蒋毅的声音:“我在4楼, 407住着别的客人,你在哪儿?怎么不说话?”曾叔踉踉跄跄取过电水壶,照手机狂砸了几下,尔后仓皇奔出房间。
蒋毅是从罗马假日出来,赶往医院去见萧栎的路上接到丁小秋电话的。经过一番探查,他断定孙剑在一系列事件中是无辜的,同时预感到萧栎的人身安全可能受到威胁。因此,他将从井下祠堂获取的古书和画卷让孙剑代存,又借来衣物和发套进行伪装。乘出租车前往医院的路上,他接到丁小秋的电话,随后又收到了后者提供的会面地址。
调转车头赶到文劳路,进入寰宇宾馆407房,却未见到丁小秋和曾叔。给丁小秋打电话,先是无人接听后突然断掉,蒋毅发觉事情不妙,遂急找宾馆的老板。就在蒋毅向老板了解情况的时候,曾叔悄悄从门口溜了过去。蒋毅上到六楼推开603的门,见丁小秋淌着血趴倒在地,买回的食物四下散落,不禁大吃一惊。
扶起丁小秋拖在怀里,蒋毅试探了他的鼻息,然后用力掐其人中。丁小秋慢慢睁开眼,气息依然微弱:“对不起,我早该把曾叔带回来的,现在,又让他跑了。”蒋毅托起对方胳膊想把他背起来:“别说话了,我带你去看医生。”“不,不用。”丁小秋固执地拒绝,“我没事,曾叔旧伤未愈跑不远,你快去追他吧。”蒋毅把丁小秋扶上椅子休息,找到店老板给他些钱,让他买些跌打损伤的药回来并好好上楼看护,然后循迹去追曾叔。
二十多分钟后,蒋毅孤自一人回到603房,显然未有所获。他发现丁小秋头上打了绷带,背朝自己歪斜在椅子里,像是过于疲乏睡着了。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想劝他到医院仔细检查一下,却忽然看到椅子下方有几滴血迹,色泽阴涩晦暗。而丁小秋经刚才那一推丝毫没有反应,蒋毅的脊柱上渐渐升起一股凉意。
再次伸过手,勾住对方的肩膀连同椅子一起扳过来,只见丁小秋肤色灰白,眼睛瞪大嘴巴微张,仿佛看到了某种难以置信的现象。他的衣襟被鲜血浸透,直渗到座椅的棉垫,因为受到震动,又有几滴血垂落到椅子下。不必检验蒋毅就已清楚,丁小秋死了。
蒋毅痛苦地蹲下身,看到对方的喉部有一道寸把长的切口,皮肉粘着血丝可怕地往外翻着,边缘淤黑发青,有明显中毒特征。遍查周围,没有打斗过的痕迹,死者亦无太多挣扎。眼下景象告诉他:凶手随时掌握着他的动向,正因为害怕丁小秋提供重要的信息,所以用“见血封喉”的方式进行灭口,而这个人一定为丁小秋所熟知,只有这样,一向机敏的丁小秋才会疏于防范最终遭致毒手。
“是谁干的? ”蒋毅胸腔深处发出一声低吼,像是在问丁小秋,又像在自言自语。他似乎遭受了前所未有的奇耻大辱,眼睛里喷出愤怒的烈火,握在左掌的手机“咔啪”一声折断。
因为丁小秋那个突如其来的电话,蒋毅半道折回去了文劳路的寰宇宾馆,另一拨人却借机潜入了萧栎所在的医院。
晚餐时间已过,萧栎靠在病房的床头显得心神不宁,打来的饭菜放在桌边,看上去一筷子都没动。从入院到现在,她先后给儿子所在的学校打了三次电话,前两次被告知萧雯正在上课,最后一次打的时候已经放学,接电话的是班主任,后者颇为胆怯地告诉她,萧雯在学校组织的郊游活动中失踪了。
萧栎惊愕万分,拔下输液管正要下床,忽然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从楼梯口延伸过来。病房里有三张床位,其余两张都空着,肯定不是前来探望的病人亲属,其步伐沉重有力,也不像护士。萧栎警惕地抓过桌边的水杯,鼻孔中越来越清晰地嗅到一股危险之气。房门被粗暴地推开,闯进两名穿黑衫戴墨镜的年轻男子,二人站在门口面孔冷峻地看着她。“你们找谁?”萧栎知道来者不善,右手攥紧水杯暗暗发力,在其中一名男子试图继续靠近的时候,把杯子猛地掷出。那男子似有防备,将头稍稍一偏,杯子摔在墙上炸得粉碎。
男子绕过病床去抓萧栎,后者翻身跳到床下,右脚忍痛点地,双手向后撑着桌面,左腿斜挑270度勾住对方将其拖到桌边。男子未料到她会使出这招,脚底失衡脑袋扣到桌上的饭盒里,菜汁和米饭糊了一脸。另一男子疾速上前,在萧栎再度发起攻击之前,把一部黑色的手机塞到了她的耳边,听筒里随即传出萧雯的叫声:“妈妈,妈妈!”萧栎下意识地停住了攻击动作,扎在饭盒里的那名男子乘机爬起,挥舞拳头欲施报复,被持手机的男子制止。
萧雯的声音惊惶却不失度,说明其处境尚算安全。“雯雯别怕,妈妈这就去救你。”安抚罢儿子,萧栎质问持手机的家伙,“你们是什么人,为何绑架我儿子?”“萧老师,别来无恙吧?”萧雯的声音为一个中年男子所取代,“听得出我是谁吗?”萧栎冷笑一声尽显鄙夷:“你就是卧底在专案组多年,代号为耗子的内奸吧?”王福胜也笑了:“萧老师好耳力,连我精心伪装过的声音也能辨别得出。既然这样,我就开宗明义地说吧。有件事想请萧老师帮忙,所以务必请你辛苦一趟。”
萧栎谨慎试探:“我要是不去呢?”“你必须得来。”王福胜语带双关:“不要错过你们全家最后一次团聚的机会。”电话挂断了,萧栎被两名黑衣男子带出病房。走道内,一名推着托盘车的护士见萧栎被人带走,哎了一声近前询问,却被其中一男子搡到栏杆上,托盘里各类药物药具满地乱滚。护士战战兢兢地缩着身子,待前者在楼道尽头消失才大喊大叫起来。
萧栎被带到路边,早有一辆黄色面包车在等候。后车厢拉开,她被其中一名男子搡进去,另一男子则坐到副驾驶位。窝在后车厢的萧雯喊了声“妈妈”,他的双手朝后反剪着,身侧坐了一个穿警服的男子,那人萧栎认识,正是刚刚通过话的王福胜。萧栎揽过儿子,解开绑在他手上的绳索准备下车,不料车辆启动以高速行驶。“停车,停车!”萧栎厉声质问王福胜:“你要带我们去哪儿?”
“我说过,让你们一家团聚。”王福胜不紧不慢应了一句,转头叮嘱司机,“前面警方设有岗哨,左拐绕小道。”鉴于自己身上有伤,儿子也在对方手中,萧栎不再做口舌之争,决意静观其变见机行事。她发现,儿子除手腕有绳子勒的红印外,没有别的损伤,心里稍觉踏实,把儿子揽在怀里轻轻亲吻他的额头。面包车拐入小道继续快速奔驰,突然萧雯直起身扒着车窗往外探望。
萧栎凑过去低声问道:“怎么了?”萧雯继续扒在窗边:“我好像看到了那个人。”“那个人”是指蒋毅,从萧雯知道自己有那么一位“冷血”的父亲后,就用这三个字来替代“爸爸”。萧栎循着儿子的目光朝窗外望去,看到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背影。王福胜也跟着转过头,但视线很快被一个电话打断。
萧雯没有看错,“那个人”正是蒋毅,他刻意走在树木和廊檐的阴影里,领子高高竖起遮着小半张脸颊。他的脚步十分匆忙,目标是北郊小店。因为丁小秋告诉过他,曾叔与小店内的老太颇有来往,而且与一名叫百灵的女子有着非同寻常的关系。不过,蒋毅知道的仅有这些,更多情况丁小秋打算见面后详细汇报,却不想招致飞来横祸。离开寰宇宾馆前,他托一位朋友将丁小秋的遗体送到警局,然后到医院探望萧栎,让她放心,等办完了事情便与她会合。
抵达小店门前时,老妇正静静地坐在窗前的灯下,似乎在等候什么人。蒋毅停了片刻,抬手敲门,不想轻轻一碰门就开了。“是蒋大队长吧?”老妇徐徐站起身。蒋毅诧异道:“我们从没见过面,你怎么知道是我?”老妇嘴角抽搐了一下,露出似有似无的笑:“现实中确未曾谋面,电视上倒是见过,前些日,你不还接受燕秀的采访吗。”蒋毅的神色冷峻起来:“原来,阿婆的眼睛并不瞎。”
老妇未予回应,关好窗户掩上房门,缓步走向里屋:“蒋大队长请随我来。”蒋毅跟在身后四处巡视着:“你怎么知道我会到这儿来?”老妇走到一台旧木柜旁,打开柜门,弓下腰拉开最底下一层抽屉:“为了侦破眼下的案子,你一定会来,而我也等你很久了。”“等我?”蒋毅摇摇头,“我不明白你的意思。”老妇取出一个非常古老的首饰盒,慢慢打开外面的小锁,空荡荡的盒底仅躺着一件同样古老的首饰。
那是一件造型精巧的黄金饰品,虽历经岁月的雕琢,却依然高贵华美,在灯光下闪烁着炫目的光彩。老妇把它从盒中取出,抚摸良久才递给蒋毅。蒋毅接过眉头紧锁:此物好像在哪儿见过,却又一时想不起来。“这是大辽天祚皇帝的珍爱之物,造型是他亲自设计的,请来最有名气的工匠用纯黄金打造而成。”老妇絮絮叨叨地讲述着宝物的身世,“天祚帝佩戴了20多年,后来陪葬给长子耶律敖卢斡。它在耶律敖卢斡的陵墓中待了800多年,最终为大清皇后婉容所得。”
“婉容?”蒋毅脑海中灵光一闪,“耶律敖卢斡的陵墓确被人打开过,照这么说,光顾它的人是末代皇后婉容?”老妇点点头:“是的,郭布罗氏是契丹后裔。契丹与女真彼此屠戮互相杀伐,有着上千年的历史恩怨,也许是天意使然,作为女真后裔的溥仪竟选了一个契丹后裔做皇后。婉容在她17岁那年进了大清皇宫,经过多方秘密探寻,终于找到了耶律敖卢斡的陵墓,取出了这件宝物。”
蒋毅举起黄金耳饰,对着灯光仔细观察:“此物虽然珍贵,却也算不上稀世极品,婉容花费这么大力气博取,莫非它有什么特殊功用?”“它的确算不上价值连城,也不具备什么特殊功用。不过,却有着颠覆历史扭转乾坤的能量。”见蒋毅不以为然,老妇逐渐加重语气道,“(大辽)景宗皇帝死后,萧太后为保江山永盛子孙绵恒,特命人造下金简两块,一块刻有兵法谋略,另一块刻有风水秘术,叮嘱萨满法师在她死后随葬于乾陵。她还分别赐给耶律皇族和萧氏后族玉海东青和龙纹镯,让他们世代相传,因为这是打开乾陵墓门的钥匙。”
“大辽灭亡后,金兵夺取了龙纹玉镯,却没有找到玉海东青,那些疯狂的将军和士兵为掘开乾陵,粗暴地破坏了所有地表建筑,最终未能找到地宫。当今所有历史研究者都认为,乾陵地宫的具体所在已成千古之谜。其实不然,因为天祚帝曾绘制过一幅乾陵地宫的方位图,而那张图,就藏在这只鱼的口中。”
闻听这番话,蒋毅随即想到《宗庙藏稿》和《契丹珍史》中的记载,顿时恍然大悟,他掏出钥匙链,用挖耳勺探入鱼口,将缩在里面的那个纸团一点点掏出,展开细看。老妇的声音继续萦绕于耳边:“天祚帝绘制的原图早已损毁,这是高燮曾等人根据原图残片和诸多史料重新绘制的。婉容皇后得到后,曾派人到北镇实地探查,结果消息走露,溥仪非常震怒对其施以责罚。就在此时,有奸佞之徒趁机揭发这个契丹后裔其他几桩‘阴谋罪行’,溥仪绝望之至,把她打入冷宫不再宠爱。”
“满洲时期,婉容曾派人秘见途径大连的顾维钧,希望对方帮自己逃脱日本人的幽禁,她希望借助民国政府的力量开掘乾陵。顾维钧考虑到复杂的国内国际形势,没有做积极回应,但把婉容的想法转达给了蒋介石。蒋介石当时刚刚结束中原大战,正全力忙于剿共,不想跟日本人爆发冲突,于是派人修书一封转给婉容,让她以大局为重暂且隐忍,把地图交给政府,他将以同族的身份代其掘陵取简,重整河山完成先祖遗愿,但遭到婉容拒绝。蒋介石认为来日方长,就没在追索此事,不料抗战结束后,婉容落到了解放军的手里。”
“幽禁日久,婉容的身心受到很大损坏,加之时局动荡,她渐渐心如死灰,曾经的梦想一点点破灭。在延吉监狱里,婉容度过她生命中最后一段日子,临死前,她把这只耳饰连同图纸一并交给了我。她做了一个曾经连想都不敢想的决定:放弃一家一族之私,待时局稳定国家泰安后,把乾陵交给英明的政府,让曾经的血雨腥风和千年的民族仇恨,让固执的信念和奢侈的梦想,在两块金简重见天日的那一刻统统化为历史的尘烟。”
蒋毅收起图纸,上下打量着老妇:“你就是那个侍女,吴喜梅?”对于老妇这个身份蒋毅并不感到惊讶,因为萧栎跟踪叶子时就已获知然后告诉了他。之所以采用疑问的语气,是希望得到对方的确定。但老妇并没有点头认同,而是提出一个疑问:“你是否听说过,婉容和溥仪生过一个女儿?”蒋毅随口答道:“好像有这回事,不过是个儿子。只是溥仪认为那是婉容和侍卫私通的结果,孩子一出生就丢到火化炉里烧死了。”“不,那个孩子没有死,她还活着。”老妇眼睛里不知何时盈满了泪水,声音陡然抬高像是要努力证明什么。
蒋毅疑惑地看着她:“你说什么?”老妇的嘴唇颤抖了许久,在泪水涌出眼眶的那一刻,她用极其悲伤的语气说道:“我就是那个孩子。”蒋毅呆住了。老妇用袖子拭去滚动在腮边的泪珠:“你不相信,天下人都不相信,可这是个事实。阿玛的确下达了杀死我的命令,是额娘派人买通了火化的师傅,用一个死婴做了交换,然后把我送到通化一位远亲家寄养。直到额娘病入膏肓,才由李玉琴派人找到我,以丫头的身份来到她身边。”
“溥仪为什么要杀死你?”“真正想让我死的不是他,是日本人。否则,就不会等到我出生才下手。我额娘太要强,日本人不喜欢她,不断怂恿甚至逼迫我阿玛废掉这个皇后,找一个更为‘顺从服帖’的妻子。可我阿玛做不到,他虽然恨我额娘,但对他还是有感情的,抛开民族恩怨我额娘其实也爱他。人们都说,我阿玛没有留下后代是因为他的身体有毛病,其实,满洲时期早已经治好了。我额娘怀下我,他当然知道是自己的孩子,之所以后来要杀死我都是为日本人所逼。”
“我阿玛不能生育,日本人也知道这一点。我阿玛也想利用这点实施一个远大的计划,——他想生个儿子,但绝不能在日本人的眼皮底下,他必须生活在一个自由的世界里,将来继承和发扬祖宗的基业,不能像他这样做一个被诱骗的傀儡皇帝。也就是说,他希望摆脱日本人的控制。当发现生下的是个女儿的时候,阿玛有些失望,日本人也开始追问孩子的生父。为了那个远大计划,阿玛决定牺牲我的性命以及额娘的声誉,说孩子是就额娘跟侍卫私通的结果。”
“溥仪的计划失败了,这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不,他生下了一个儿子,在迎娶李玉琴之前。这个孩子被成功带出了皇宫,秘密寄养在前朝的一位官绅家里,这件事情除了我阿玛和我额娘,还有那位收养孩子的官绅,任何人都不知道。不过,我阿玛从此再没见到那个孩子,他的王朝也很快因日本人的战败走向灭亡。额娘临死前,曾托我找过那孩子,可惜至今都没找到。我相信,那个孩子一定还活着,在一个被渐渐遗忘的世界里,平平凡凡简简单单地活着。”
十几秒钟的沉默。“那只龙纹玉镯是否在你手上?”蒋毅再次开口了,这是他此行的主要目的。“这玉镯本属先祖遗物,辽亡后落到女真人手里,后来大清建政,由努尔哈赤赐予叶赫那拉皇后,自此在每一代皇后手中传袭。但额娘进宫时却未获赠,她暗地里遍寻宫中各处始终未得。再后来,玉镯在清东陵发现,由孙殿英向蒋介石行贿的过程中遗失,从此杳无音讯。直到前些日,我在惊云涧救到曾先生。”老妇在床边坐下来,继续讲道,“玉镯因此失而复得,曾先生可谓我们郭布罗家族的恩人。”
“玉镯现在哪里?”“今日早些时候,曾先生来向我索回,我没给他。半个钟头前,被他偷偷拿走了。”“偷走了?你怎么知道是被他偷走?”“是我故意给他拿走的。”老妇不慌不忙解释道,“我把玉镯放进特制的药汁里浸了三天,凡是碰触过它的人,身上都会留下一种特别的甜味。这味道非常淡而且非常特殊,人们难以察觉某些动物却非常敏感,比如蜜蜂和蝴蝶。当然,对一只训练有素的警犬来说,循迹追踪更是强项,就这么一路追下去,定会有重大收获。”
老妇身世不可谓不传奇,心思不可谓不缜密。蒋毅暗自赞叹,只是还有一事不明,故此他问道:“燕秀跟你之间是否存在血缘关系?是否还有其他兄弟姐妹?”“二十三年前,她还是个被人遗弃的婴儿,是我把她抱养大的。”提到燕秀,老妇顿时难掩悲伤之色:“回头想想,我何尝不是如此。或许是同病相怜,我特别珍惜这个孩子,为防她受委屈我至今未曾嫁人,未免招惹是非我始终隐姓埋名,二十多年来我们俩相依为命,不是亲人胜似亲人。亟待蒋大队长此番出击势如破竹,顺带救燕秀于危难,老身将不胜感激。”
“谢谢你的坦诚和信任。”蒋毅把黄金耳饰还给老妇,独留下那张神秘的地图装入钱夹,“其实,我已不再是刑侦大队长,但我会竭尽所能,不辱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