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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玄异字符

市看守所。

沉稳而刚劲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逐渐淹没着审讯室里的高声叫骂。随着铁门“咣当”一声打开,叫骂声戛然而止。

两个带手铐的汉子立刻把视线转向门口,见那里站着一位警官,他体格不算魁梧,却给人以自上而下的压力,肌肉不算强壮,却一块块以直线勾勒结实饱满,眼睛不算很大,却精光闪闪锐利逼人,仿佛能够穿透一切物体。二人似乎被他摄走魂魄,怔呆呆半晌没有反应。

“蒋队。”负责审讯的两名警员起身向他敬礼。蒋毅回了礼,对负责审讯的那名警员说:“帮我沏两杯茶,要西湖龙井。”那名警员恨恨地瞥了一眼戴手铐的两个汉子,低声嘟哝着离开。蒋毅走到审讯桌边上坐下,问剩下的那个做笔录的警员:“审得怎么样?”

这警员虽不像刚才那位咬牙切齿,却同样没有好气:“什么都不说,只管破口大骂,真是邪门了,没见过犯了罪还这么凶的。”蒋毅还未应话,一个亢亮如牛的声音便炸了过来:“哎,法院还没判,你凭什么说老子犯了罪?”

蒋毅这才转头看向坐在对面的两个嫌疑人:一个骨骼清瘦,黄毛卷曲秃眉残断,细眼怒挑透出杀气,左脸有一条寸把长的刀疤;一个黝黑粗壮,浑身肌肉夸张地隆起,一颗豹头上鹰鼻鹞眼、狼唇鳄齿,此二人歪坐斜扛,满脸的不在乎。

适才出去的那名警员进来,把两杯热茶放在蒋毅面前,尔后恭敬地站到桌侧。蒋毅低头嗅着杯口的热气:“你们就是人称 ‘冥府双煞’的陈立文和陈立武吧?听说二位一个擅于兵不血刃,一个讲求一刀致命,在执行任务中珠联璧合从不失手。”

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回道:“蒋大队长开玩笑了,什么‘冥府双煞’完全是坊间讹传,我们两兄弟向来奉公守法,从不搞作奸犯科之事,如此恶名实在担不起。莫非你派人把我们带到这儿来,就是探讨这不靠谱的流言?”

蒋毅冷笑:“阿文先生谦虚了。坊间传言未必空穴来风,何况我亲眼见识过二位的手段,可谓实至名归。”阿文也笑:“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两位刚才喊了那么久,也该润润嗓子。”蒋毅把两杯热茶推到桌子对面,“来,尝尝我们这儿的西湖龙井味道怎么样?”“谢了。”阿文接过杯子喝了一口,“味道够香醇。这是放置多年的陈茶吧?陈茶虽好,却难免有一股霉味。”

阿武则根本没有碰杯子:“你把我们两兄弟弄到这儿,不会只是请我们喝茶吧?”“当然不是。”蒋毅的视线在二人之间巡回,“我的目的是想弄清楚,陈其名、钟小红、赵海涛、姚卫国、高法正、孙伟以及后来的陈凯南、林涛,一直到前一天的罗凯,这些人到底怎么死的?”

阿武猛地站起来看样子想要发作,但被阿文用手势止住。阿文:“刚才我已经说了,所谓的‘冥府双煞’纯属讹传,梓平这么大,总不能每死一个人都要跟我们扯上关系,要是这样,我们还怎么生活呢?”

阿武左右还是沉不住气:“姓蒋的,你是不是跟我们有仇啊?前几天无缘无故抓走我一帮弟兄,现在又把我们关到这里。我们可都是生意人哪,这中间的损失谁来赔偿?我劝你尽快把我们放了,否则,我会去告你滥用职权非法羁押!”

负责笔录的警员猛拍一下桌案:“横什么横,坐下!”桌侧的警员也大声吼道:“别把自己洗得那么干净,没凭没据我们怎么不抓别人?”阿文顺势抓住话坎:“这位兄弟说得对,抓人就得讲个证据,蒋大队长怀疑那些人是我们杀的,不知亲眼所见还是有其他什么凭证?”

“凭证自然是有的。”蒋毅从随身的证物袋里取出一副狼头面具,冲对面的阿武问道,“这个可是我亲手从你脸上摘下来的,你该不会否认吧?”阿武虎瞪双目:“那又怎么样?能证明那些人是我杀的?”蒋毅用手指弹了一下狼头面具:“也许证明不了你杀过那些人,但至少肯定你曾参与一桩绑架案,要不要我详细提醒一下?”

阿武自觉失口,将目光移到一旁。阿文试图扳回丢失的局面,他把狼头面具扣到自己脸上:“面具人人可戴,你怎么就能证明绑架者就是阿武?不要说你看到过他的真面目,无论普通百姓还是警察,一面之词都不足为凭,也不要说你的亲人或朋友在场,亲信之言也难作呈堂证供。”

“绑架者不止阿武一人,因为你也是其中一个。不承认没关系,我会让你们心服口服的。”蒋毅也不深究,取出一张照片推向对面:“这个人你们应该见过吧?”阿武一愣,那个女人他认得,正是被他掳走的女记者燕秀。

阿文放下面具,捞过照片扫了一眼,阴阳怪气道:“大街上那么多,我怎么知道见过还是没见过?你不会又想指控我们犯了强奸案吧?”桌侧的警员扬起电警棍:“老实点!”“打啊?照这儿打。”阿文用手指指自己脑壳,见对方迟迟不动手,遂奚落道,“不敢啊,原来你们也知道这不合法。我还以为你们每破获一桩案子,都是靠刑讯逼供呢。”

那警员抬手果真要打,蒋毅忙把他喝住。就在此时,蒋毅的手机响了,他看了看屏幕把电话挂掉,吩咐那名气鼓鼓的警员:“我看他们平日太过操劳记忆出了点问题,居然把很多做过的事情都忘了。你找个没人能干扰的地方,让他们多休息些时日,好好养养脑筋。”

警员立刻会意:“明白。”阿武再次瞪大双眼:“姓蒋的,你他妈敢动私刑?”“嘴巴干净些,单凭这一点,我就可以多拘留你半个月。”蒋毅收回照片慢慢站起身:“好好想清楚了,想起来什么随时找我,别说我没给你们机会。”

离开审讯室,蒋毅走到办公区后的一个小花园里,就刚才的来电号码回拨过去。蒋毅:“小秋,情况怎么样?”听筒里传来丁小秋的声音:“以动物园为中心300米范围内的单位、厂房、体育场、店铺甚至洗浴中心全都搜过了,没有发现。”

“不可能。”蒋毅边踱步边说,“据雯雯讲,他们被关在一间黑暗的库房,什么都看不到,但能依稀听见老虎和大象的叫声,所以位置一定就在动物园附近。对手很狡猾,不可能选择人多眼杂的地方,你重点核查一下容易被忽略的死角,如桥梁涵洞、废弃工地、古城遗址,包括私人别墅的地下室。”

“倒是有一个地方——”丁小秋的声音犹豫起来:“可应该不至于吧?”“什么地方?”蒋毅停止踱步。丁小秋:“翠坪山庄。”

“翠坪山庄”即故事开端提到的一座公墓,它位于梓平市北郊,曾因一枚黄色纸钱被列入重点调查范围,但蒋毅并未从中获得任何发现。

在后来的侦查行动中,它渐渐远离关注目标,几乎所有人都忘记了这个地方。如今丁小秋忽然提起,蒋毅只觉得脑海里灵光一闪,他紧急通知萧栎,硬把后者从学校的办公室里唤了出来。

听蒋毅讲明情况后,萧栎也认为翠坪山庄的确很可疑:翠坪山庄是一座硬件设施相对落后的老式公墓,位置偏僻,人迹罕至,可成功避开闲杂人等的眼线;此外,墓地远离李均一伙的势力范围,不会给警察造成近水楼台便于行事的直觉联想;何况,死者安眠之地与羁押活人没有功能方面的关联,舍近求远也不符合常规的思维逻辑;还有,墓地除了正门和偏门外,其低矮破损的围墙在关键时刻也会成为紧急逃亡的出口。综合以上条件,这座公墓确为囚禁人质的上上之选。

按规矩,专案组外聘成员是不参与一线侦查任务的,只因韩觉奉命对李均实施监控,王福胜在跟进保护名单上的人员,丁小秋继续以动物园为中心进行搜查,可抽调的警力尤其是能信得过的得力干将非常有限,只好临时请她赶来协助。

为免打草惊蛇,又要出其不意,蒋萧二人换了便装,只带两名助手乘出租车到翠坪山庄。负责守墓的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儿,穿一身皱巴巴的灰蓝色制服,左腿有点瘸,扣一顶弯了遮沿的草帽,也许是驼背的缘故,他的头总是垂着,脸永远隐藏在帽子下的阴影里,只露出半截黝黑而瘦削的下巴。

老头儿姓王,自打建墓起就一直在这儿工作,至今二十余年。此地虽然荒僻,工作人员加上他总共只有四个,且分白班和夜班,但多年来从未发生一起偷盗事件,用老头儿的话说,就是“得益于世代守墓人的兢兢业业、勤勤恳恳”。

老头儿之前见过蒋毅,知道他的身份,所以态度非常恭敬。但萧栎他还是第一次见到,或许这个女子的样貌实在与众不同,又或许其身上散发出某种特别的气息,因此,他的视线在后者脸上多驻留了片刻。

就在那几秒钟里,萧栎也看到了他的脸,尽管只是一小部分,却还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那张脸凹凸不平,到处布满了暗褐色的陈年疤痕,疤痕周围赘生了一层层大大小小的肉蕾,看起来就像是一团受热起泡的胶皮。

老头儿注意到了萧栎的神色,忙把头低回去,说自己的脸几年前被火烧伤,留下满脸疤痕,因过于丑陋实在有碍观瞻,不得不整日缩在帽子底下。还自嘲这样子镇得住邪气,才在众多后选者中脱颖而出,落得一份稳定的工作。

蒋毅照例先询问最近有无特别的人员出入,得到否定的回答后,又调取园区的监控录像。由于老头儿不懂高科技,相关技术人员一个月甚至更久才来一次(协助检修设备和更换存盘),但后者鉴于此地“安全状况良好”每每敷衍了事,长久以往,导致镜头老化、线路损坏,整套设备几乎处于半废弃状态。

蒋毅调取资料草草看了两眼,跟上次一样,监控范围很小、画面断断续续且质量极差,两米以外的人脸都看不清。见实在没多少研究价值,遂让老头儿带他到陵园内看看。

老头边走边介绍:“这儿一千多年前属辽都故地。辽国实行五京制,五京中上京临潢府为正式首都,西京大同府、南京析津府、中京大定府和东京辽阳府为陪都。梓平就属于当时的中京。”

“由于金人灭辽后采取毁灭政策,本很富庶的中京一代惨变成废墟。从清末到民国,这儿一直都是乱坟岗,解放后才慢慢有了人气。上世纪六十年代有人在这儿偷偷建过养殖场,后被人举报遭到批斗,从那以后这块地又开始闲置,八十年代末有了这座公墓。”

公墓建在矮山之上,地势中间高四周低,黑色的墓碑栉次邻比逐级递进,一眼望上去颇为壮观。登上最高处,蒋毅转头南望,一百多米外的立交桥后,梓平市动物园半藏半现,凝神侧耳,可依稀听到动物的叫声。

“那是做什么的?”萧栎忽然问道。蒋毅回头看去,见萧栎正指着斜下方一扇陈旧的木门,门洞面朝东南缩在脚下的山坳里,若非有意观察,否则很看注意到。老头儿回答:“哦,地下以前挖过防空洞,后来废弃了。因为冬暖夏凉,我偶尔住在里头。”

蒋毅皱起眉毛:“照你这么说,这扇门已经存在了很长时间,可我上次来怎么没看到?”老头儿似乎很诧异:“一直都有啊,或许您太过匆匆没注意到,又或许平日工作太忙给忘记了吧?”

萧栎抬脚往下走:“王师傅怎么不回家住?住在这里不忌讳么?”老头儿坦然答道:“这儿偏远,回家一趟太花时间,何况腿脚也不方便。再说,像我这样的,活着只比死人多口气,还忌讳个啥。”

萧栎又问:“王师傅是肃康人吧?”老头儿再答:“祖籍在太原,在肃康生活过几年,所以带了点当地口音。”

萧栎忽然停下脚步:“园里其他地方松柏苍翠,为何这一带不种树木,只种菊花?是你专门设计的吗?”顺着萧栎的指引,蒋毅看到或黄或白的菊花呈S字形在园区内缠绕。上次探查虽也注意到这条花带,但并未从整体着眼,此刻看来的确十分突兀。毕竟墓地不是公园,这种花哨的布局未免不够庄重严谨。

老头照例答得有理有据:“花带下是防空洞,上世纪五十年代建的,多年风吹雨淋离地面已经很浅,而树木根系发达,容易破坏防空洞的水泥顶层造成坍塌,所以只能种花。”

萧栎似有似无点了下头,蒋毅眉毛却拧得更紧:一座基础设施落后、经济效益不佳的公墓,肯花大价钱栽种如此多的鲜花,却不曾拿出部分资金,对花带中间开裂的祭台进行修缮。

蒋毅走到缓坡下,发现门板底边粘有不少泥点。梓平地处北国,夏季同样盛行东南季风,有时雨量还比较大,门板底边溅上些泥点是正常的,部分出现沤烂也合乎情理,但天长日久年复一年,泥土应浸渍到木板里而不该浮在表面。

更难以理解的是,大半扇门板暴于天空下,粘在门上的一张符纸(当地守卫陵墓者,均喜欢在办公地或住室门上贴一张写有殄文的符纸,讨个吉利),经历整个夏天虽色泽斑驳却依然完整。

萧栎推了一下那扇木门,门似乎非常沉重并没有开。跟在身后的两名警员上前一起用力,木门终于“吱呀”一声开启。室内没有灯,散发着一股股潮湿霉败的气息,除了门口射入的光线外,还有一股微弱的天光,它来自房间的一个顶角,顺着裂缝往上,大概连系某座残破的祭台。

蒋毅首先跨入,取出随身携带的手电筒四下照射。门内空间约20平方,遍地尘垢处处蛛丝,地面撂着几只残破的木箱,箱里放有用剩的花肥,靠墙一角停着张竹板床,床边斜耷一件陈旧衣物,紧靠床边有张木桌,上搁一副碗筷。蒋毅摸了摸,那只白色瓷碗还是温的。

“哦,你们来之前,我刚在这儿吃过午饭。”老头儿赶忙收起碗筷,“污秽糙陋之所,各位见笑了。”蒋毅拿手电照向桌下,果见一只绿色暖水瓶和两个空方便面袋。

“这就是你说的防空洞吧,只这么短?”萧栎摸摸最里端的那堵石墙:“为什么要封起来?”老头应道:“防空洞纵贯园区,有好几百米长呢。前年夏天雨水特别大,破损的祭台纷纷漏水,洞内多处发生坍塌,实在不好修葺,只好就近把它封起来,装上门当做一间屋子。每次巡察到这儿的时候可以歇歇脚,有时也在这里过夜。”

就眼下所见,实难断定就是囚禁燕秀和萧雯之所。当初萧雯一路被蒙着眼睛,囚禁之地又黑漆漆的,除了听到老虎和大象的叫声,无法提供更多线索。

蒋毅未免感到失望,刚打算离开,猛然感到脚底被什么东西亘了一下,伤口剧烈疼痛。俯身查看,见泥土中躺着一串褐红色的珠子,中间那颗呈姜黄色,体积较其它珠子稍大,捡起掂在手里觉得很熟悉,似乎在哪儿见过。

正在记忆里搜索,忽而听到萧栎的声音:“老蒋,你看这是什么?”蒋毅回头,见萧栎持手电蹲在石墙边,光线照亮一串奇怪的符号。凑近观察,发现符号垂直往下的墙根处落了一层石粉,附近还插有一截三四厘米长的竹篾,其削尖的那端也粘有少量石粉。很明显,符号是有人拿竹篾划上去的。

由于符号刻得歪歪扭扭,近乎信手涂鸦,两个警员辨别半天,一个说是咒语,一个说是图案。

“是9个英文字母。”端详片刻,蒋毅给出这个答案。萧栎点点头:“我也这么认为,可组合起来任何词组也不是。”蒋毅闭上眼睛,右食指轻轻戳着脑壳,十来秒钟后,他的嘴角终于扬起洞悉奥秘的笑纹。

此刻,燕秀正站在明亮光洁的地板上。她所处的环境不再黑暗也不再肮脏,但跟之前的囚禁地一样冷森可怖:这是医院的太平间,就在她的身后的几列冰柜里,躺着几十具常年无人领取的死尸。

这是一个被人遗忘的空间,即便监管此处的工作人员也鲜有涉足,何况绑架者与太平间负责人的关系早就打通,外面设有重重监禁,她不可能夺门而逃。当然,她也不可能从窗户跳出去,那是四周被封死的双层钢化玻璃,且窗口离地面十几米,没有可供攀登的管道或阳台。她还无法向外界求救,玻璃是茶色的,外面的人根本看不到她。高声呼喊就更不可取,那只会招来绑架者的走卒,让自己吃尽苦头。

因此,她站在窗边,百无聊赖地看向街道对面那座大厦。她看到一扇窗子里有个女人,那女人背窗而站,有一头漂亮的金黄卷发。她看不到她的面孔,但能猜得出,她一定是个非常年轻而美丽。

金发女子转过身来的时候,燕秀恰巧移开视线,她看到楼下有一辆警车呼啸而过。

“这是一次完美的猎杀,完美得令人出乎意料。”金发女子对着窗户说,“罗凯怕是做梦都没想到,居然会死在自己人手里。唉,真为他感到惋惜。说实话,我也不想这么快就解决他,都怪他不知好歹肆意妄为,算是咎由自取。”

一个男人从背后抱住她,低头亲吻她的耳垂:“整个计划的第二步圆满完成了。”女子转过身来,用两根纤纤玉指贴上男人的嘴唇,以阻止他的进攻:“可你的敌人也在行动,他们很快就要对你下手。”男人伸出舌头舔吮那两根玉指:“有你叶子在,我李均只管稳坐钓鱼台。”

“你就不怕我出卖你?”叶子呢喃一笑。李均的攻势当即停止,大概想到了些什么,他返身坐回转椅里,一本正经道:“你不会出卖我,那对你没什么好处。”叶子上前一步,双手按在椅子两侧:“这么自信?”李均语带双关:“因为你是个聪明人。”

“开个玩笑罢了,咱俩是一条船上的渡客,我怎么会出卖你呢?”叶子仰身靠在窗台上,掏出打火机十分优雅地点了支烟,“不过话收回来,我可靠别人却未必忠心,想想待在看守所的那些人吧,阿文阿武还算见过些世面,能扛个一时片刻,其余的就很难说了。你做过警察应该很清楚,他们想要谁开口有的是办法。”

李均哼出一声笑,显得不以为然:“放心吧,我保他们什么都查不出来。”叶子吐出一口烟雾:“还是小心些好。蒋毅这个人我看不简单,加上有个萧栎在身边帮忙,对付他们的难度要比对付两个罗凯要大得多。”

李均扬了扬眉毛:“你这样认为?”叶子:“但凡有缺点者,都能从他身上打开缺口找到机会。罗凯这个人虽然工于计谋,却骄傲自负。他忍辱负重十二年,时刻准备反手一击,为了打赢这场仗,他甘做诱饵机关算尽,却最终没逃脱失败的命运,为此还丢了性命,原因正是因为他太过自信。”

“蒋毅和萧栎就不一样,此二人虽各有缺点,但能形成优势互补。他们曾是一对夫妻,彼此间存在默契,联起手来可起到1+1大于2的结果。”说到这儿,叶子忽然问,“你知道他们为什要离婚吗?”李均摇头,尔后笑道:“我是个商人,不是感情专家。”

“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叶子弹了弹烟灰,“当年,汪强等人掘墓被围,与警方进行对峙。为避免死磕,警方派出萧栎为代表与之周旋。可罗凯贪功心切,在谈判还在进行的情况下,示意狙击手蒋毅暗地开枪,企图乘其不备先发制人。”

“可惜,当时夜色昏暗视线不清,汪强的动作又比较大,一声枪响,并未命中要害。诧异且毫无防备的萧栎立即沦为对方人质。警方的行为激怒了汪强,双方发生激烈枪战。虽然汪强被击毙,余党悉数被捉,但萧栎也受了重伤,那时她已有三个多月身孕,一番惊骇差点流产。为此萧栎恨上蒋毅,认为他只前程不管妻儿安危,二人龃龉日久最终导致离婚。”

李均捻着唇上的两暼胡子:“那时你才十几岁,怎知道这么清楚?”叶子把烟拧灭在烟灰缸里:“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十二年的时间,搜集对手的必要情报绰绰有余。”李均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丝戒备:“那么,我的一切也尽在你的掌握?”

叶子一怔,尔后变得妩媚起来,扭着腰肢坐在李均的大腿上:“我们是盟友,不是对手。再说,你不也了解我的一切吗?”李均将她揽入怀中,但双手明显有些僵硬:“你是一潭圣水,看似清澈见底,伸手一碰,就会变得模糊不清。”

叶子听出其话中有话,遂转而言它:“那个女记者,怎么还不把她打发了,小心坏了我们的大事。”李均摇摇头:“不急,她可是一张好牌,留着大有用处。”叶子提醒说:“别小觑了你的对手,说不定他们已经得到什么线索,下一个抓捕的目标就是你。”

事情被叶子不幸言中。警方在翠坪山庄的搜查中已经得到线索,即萧栎在石墙上发现的9个英文字母:unyxasohu。那不是什么英文词组,而是个电子邮箱。un是北国都市报(urban newspaper)的缩写,yx是燕秀(燕秀)的缩写,字母a替换了用户名与主机名之间的@,域名com则直接省略。为防绑架者察觉,所有笔画都做了变形,看似随意,其实有着一定走势和规律。蒋毅由此断定,这个房间正是燕秀和儿子萧雯的囚禁之所,只可惜晚到一步,扑了个空。

当初劫持萧雯和曾叔,便以翠坪山庄作为交易地点,如今囚禁燕秀和萧雯也选址此处,这里面必有蹊跷。作为翠坪山庄的守墓人,王老头儿固然难撇干系,只是眼下证据不足,如若冒然拘传恐会切断更重要的线索。因此蒋毅未动声色,假装一无所获收队撤离。

走出公墓,蒋毅立刻令随行警员暗中把翠坪山庄监视起来,对王老头儿每日的饮食起居、来往行踪要不厌其详地加以记录,同时安排萧栎请技术人员破解密码登录邮箱,看燕秀留下了什么重要信息,他自己则叫辆出租车直赴西郊老宅。

坐在出租车里,蒋毅握着佛珠的手在不断冒汗。那串珠子是父亲三年前从五台山带回来的,一共两串,经高僧开过光。父亲念及同曾叔的感情,便送了他一串。如今这串佛珠出现在翠坪山庄,多数意味着曾叔到过,可他到这儿做什么?父亲的墓不在这里啊?莫非他与姓王的老头甚至案子的凶犯有着什么关系?

蒋毅随即又想到高法正死亡当天,曾叔脚上粘的那枚纸钱,还有安放在桥墩下的神秘物品。“不好!”蒋毅暗叫一声,然后吩咐司机:“师傅,快点,再开快点!”

在专业技术人员帮助下,破解密码并没花太多时间,萧栎很快进入电子邮箱,找到了保存在草稿箱里的一封邮件备份。

打开后,里面是一篇新闻稿,附件还有一张照片。新闻稿写于8月29日,约900多字,简述了当日解放广场发生坠楼事件的经过,并在警方尚未给出定论的情况下,先从个人角度对案件性质进行大胆假设。而那张照片,正是她提出假设的依据。

打开照片,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熟悉的狼头面具。戴面具的是个女人,巨领接鬓长发垂肩,高法正死亡的那日凌晨,萧栎同她有过一次会面。在她身旁是一中年男子,后者刚刚转身,虽然只留下半张脸,但以他在电视屏幕上的曝光频率,并不难识别其身份。

难怪燕秀会遭到绑架,原来她有如此重大的发现。不过,这篇新闻稿和照片最终没有被刊发,也许报社负责人秉承客观真实的原则,认为此类“捕风捉影”之说不适合见报,更重要的是,他们顾忌到李均的势力,担心影响太大,弄不好会给自己带来灭顶之灾,所以把稿件给压了下来。

此事证明,燕秀有着异常灵敏的职业嗅觉和非同一般的观察力,这对一个新闻记者来说难能可贵,但把充满臆测的文字和茕茕孑立的照片当做新闻素材发布,也暴露其单纯稚嫩、经验不足,上级看了扣押不发也属正常。

但对警方来说,这篇新闻稿和照片所具备的意义非同小可。之前,丁小秋通过移动公司查到,联系朱权章到金国宾馆的手机持卡人名叫李均,只因购卡者未提供身份证号,而同名同姓者太多,这条线索很快被否定。考虑到李均身份特殊社会影响巨大,没有足够证据擅自动手,弄不好会全面被动,所以警方迟迟未拘捕他。

现在,燕秀提供了事发当天旁人所不察的照片,从时间和地点两个角度证明李均就在杀人在场,否则他不会无缘无故被锁入相机镜头。如果能从被抓获的人员嘴里有所收获,通过帮凶挖出主谋,整个案子告破就为时不远了!

萧栎把邮件转发到自己邮箱,又打印一份装进包里,尔后给蒋毅打电话通报这边的情况。蒋毅的声音听起来非常沮丧,他告诉萧栎,曾叔失踪了,连同失踪的还有藏在保险柜里的那只龙纹玉镯。

萧栎大感错愕,但细想也在情理之中。当初在翠坪山庄营救雯雯的时候,曾从曾叔身上嗅到一股奇怪的气味,后来证实该气味可引来嗅觉灵敏且十分危险的动物。就在今日,还被丁小秋碰到他鬼鬼祟祟往桥墩下藏什么东西。

虽然早有所怀疑,但考虑到这么多年来曾叔还算忠厚实诚、尽心尽责,料其还不至于做出大逆不道之事,故而未予严查,只待玉宇澄清忠奸自现。如今看来,当初他邂逅蒋老爷子就是一个阴谋。他潜藏在蒋家这么多年,一定有所企图,如今达到目的终于逃之夭夭。

作为应对之策,蒋毅一方面紧急上报市局高层,请求省公安厅给予支援,以封锁可能逃亡省外的通道;一方面安排韩觉和丁小秋协调其他分局刑侦队,迅速在全城展开缉查;完了之后,又让萧栎近日暂不要上班,专职看护好萧雯,防止敌人狗急跳墙疯狂反扑;自己则留在老宅,希望通过个中细节发现曾叔的行踪。

一番耐心巡查,蒋毅发现除了龙纹玉镯,家中之物一样也不少。曾叔日常用品都在,衣物齐全,甚至连积蓄也没有带走。他的屋里干净整洁,分明经过精心整理,这说明他要长久离开,同时也透露出他对这个生活了十五年的地方存有留恋。

蓦地,蒋毅看到床头柜上的笔筒里插着一个糖人。那糖人色泽陈旧,在几支钢笔的夹裹中很不起眼,但深深引起了蒋毅的注意。这不止因为曾叔已很多年没有做过糖人,早年那些做糖人的工具已经丢弃,家中亦无幼子,何故吹此糖人?既然要做,为何只有一个?

更重要的是,糖人形象并非备受喜爱的吉祥花鸟或神仙菩萨,也非广为熟知的民间传说或戏剧人物,而是一个样貌丑陋的老头儿。乍一看有几分熟悉,细细看去却又印象全无。其色彩也不像常见的糖人鲜艳明亮,而是一种晦暗的土黄色。

取出糖人仔细端详,见那老头儿弯腰弓脊,双手捧着一样东西:其外圈是个圆环,中间像是只鸟,两者彼此相嵌组成一个怪异的图案。冲着亮光观察,糖人整体呈半透明,内部空无一物,体表亦没任何文字。曾叔留下这个糖人,想要表达什么呢?

凡事有果必有因,曾叔深潜蒋家多年,好不容易盗得龙纹玉镯,此物可换几世荣华,他却转手送与他人。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如此能落得什么好处?莫非他有着什么特殊身份或不为人知的来历?

蒋毅思虑良久,始终难解其中玄秘。他从屋里踱到院中,又从院中踱到上房,不知不觉踱到父亲门前。夜色渐深,宅院更显寂寥。蒋毅推开房门(适才巡察门未锁),拧亮电灯,迎面看到父亲正望着自己。

当然,那只是一张挂在墙上的遗像。父亲向来严肃矜持,这是他生平少有的带笑的照片。父亲去世后,蒋毅从众多照片里挑选出这一张,他觉得父亲一生愁思多不如意,希望百年后能笑看后人。但今日看来,这笑容竟如此令人心酸。

蒋毅在两列木柜之间的藤椅上坐下来,把糖人放上木柜的隔板,静静地看着,似乎等待它讲出这一切的来龙去脉。由于连日睡眠不足,蒋毅感到十分困倦,他伏上藤椅靠背,眼睛继续盯着那个糖人。看着看着,糖人竟慢慢动了起来,像睡久了的人一样舒展了下四肢,然后跳下木柜,迈起机械的步子走向墙角。

蒋毅大为诧异,不由自主跟上前行。周围的场景渐渐虚幻起来,光线亦阴暗几分。约莫走了十来步,终于又能看清周围的景象。蒋毅发现自己正走在一条悠长的隧道,两侧甬壁和顶端绘着色彩斑斓的壁画。行至隧道尽头,空间陡然宽阔数倍,但见四周巨柱林立,中央矗一青色石台。

糖人继续前行,蒋毅亦步亦趋。攀上石台顶端,见中央停着两口玉棺,通体翠绿,周身附有各类吉祥图案。棺口似乎敞开着,不断发出微弱的白光。糖人走到玉棺跟前忽然消失,剩下蒋毅兀自呆在那里。须臾,他探头往其中一口棺内看了一眼,里面躺着位年轻美丽的女子,身着锦袍头戴凤冠,雍容华贵鲜活如生。

这女子面目极熟,实在像极了一个人。萧栎?蒋毅的心在微微颤动。棺中女子仿佛听到了他心中的呼唤,倏地睁开没有瞳孔的眼睛。蒋毅惶然后退,不慎撞到另一口玉棺。回头看去,见棺内躺一年轻男子,其身着辽代北班服饰,戴金色狼头面具。经刚才那一撞,面具脱落,露出真实容貌。

蒋毅啊地叫出声来,因为那张脸跟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男尸冲他抬起一只手,那手生了七根手指,其中无名指与小拇指间的二指略短,枯瘦弯曲尖利如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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