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同感同身受,大肆夸赞了她一番,又道:“女娃,你叫什么名字,他日再遇,已是战场,你我身不由己,倒是记下个名字罢。”
她一怔,脸上微微发红,不知是被夕阳染红,还是被发现了身份的慌张。
“梓岚。”她匆忙翻身上马,借此掩去那突如其来的慌乱,留下两个状似名字的字之后,便甩鞭而去了。
当时,方同觉得,那个英姿飒爽,巾帼不让须眉的女子当真让人敬佩。只是世易时移,那个爽朗能耐的女子,那个在夕阳下红着脸的女子,如今再也见不到了,以后,再也不会有了。
那天,梓岚回营后,被身为大将军的父亲狠狠责罚了一顿。不过鲁国大将军是极其有名的疼爱女子,所谓的责罚不过是雷声大雨点小,梓岚早就见怪不怪了,当做耳旁风,视如不见。每天,她还是卯时起身练武,闲来读读兵法,根本不去领罚。
除了这些,从燕军大营走了一趟的梓岚,还是有些细小的变化。只是这个变化,她不敢让任何人发现,也是第一次如此的不干脆,竟然不愿承认。
这日,天气尚好,阳光透过撩起的帐篷,正好打在梓岚的脸上,只觉和煦又温暖,有一种让她甘愿沉溺其中的感觉。就好像,就好像燕军的六皇子一样。
说来也是匪夷所思,此前,梓岚并未听说过卫风,更不知燕国还有此人,那日疗毒不过第一次见到了庐山真面目,还是昏昏沉沉,奄奄一息,面色紫黑,谈不上多夺目。可是,就是那一张虚弱的脸,紧闭的眼,微抿的唇,还有那一头墨黑的发,就因为那一眼,便再也挥之不去。
梓岚常常在这样的阳光下想起卫风,她想要不是他病着,笑起来一定很好看,必然比这阳光还要温暖几分的。
每每这时,梓岚都会躲在大帐中,悄悄地研磨,铺开宣纸,一笔一划,极其认真地画下他的笑颜。梓岚会望着这幅画痴痴的笑,犯着傻劲。有时,她也会担心他,会寻来军中同她一样女扮男装的丫环,吩咐她去老大夫帐中问问卫风的毒,可有其他方法早日痊愈。
被怀疑时,梓岚总是急忙解释,然而,越是解释,越是让那个同她一样聪明大胆的小丫环取笑个不停,但同时,这迅速成为了她们相互之间的秘密。因为,她们不仅是主仆,更是战场上交换过生命的将士,从来都是从一不二。
小丫环知道,她的小主人有了心上人了,因为那个见惯了鲜血和杀场的英勇女子,居然为了一味毒药慌乱,不是中毒之人的缘由,还能是什么?她深知这场喜欢将触及两国的底线,但她并没有阻拦,毕竟她们久经沙场,今日为军,明日就可能为尸骨,她为什么要阻拦呢?
更何况,梓岚喜欢的那个人,竟是那般的遥不可及,遥远到走尽了今生也换不来一个相守。他一个只存在于心底的人,仅属于幻想了,就更加没有阻拦的必要。
小丫环选择了隐瞒,也聪明地选择了在梓岚每次作画时守在帐外,以防被军中其他人知晓。
显然,梓岚有着和这个朝夕相处的丫环一样的想法。她这不为人知的喜欢,也变成了见不得阳光的秘密。她将每次的思念都倾注于一幅画,而又在众多的担忧之中将这幅画亲手毁去。
如此这般,梓岚几乎每天都在重复地画着卫风的画像,直到后来,卫风的脸成了她最为熟悉的一张脸,甚至闭着眼睛,也能将卫风画的栩栩如生。
燕鲁两国久不交战,军中的紧张气氛稍稍得到了缓解,将士们也得以喘息。鲁国大将在这段默契的休战期间,也默认了将士们午后可以稍作歇息,但是日常的训练却不能有丝毫的放松。而作为他的独生女儿,历来是军中的高手,足矣让他引以为傲。
就是这个引以为傲的女儿,却在近来的训练中频频出神,不是被对手撂倒在地,就是时而傻笑时而蹙眉,实在可疑。一两次如此,半个月下来,依旧如此,大将军心生疑窦。他深知梓岚的性格,必然一问三不知,只好招来了小丫环旁敲侧击。
小丫环半真半假地说道:“大将军,您行军打仗是一流,怎么对这女儿心事就一窍不通了呢?小将军生为女子,整日泡在皆是男子的军营中,起坐又不在一处,洗浴就更是……难保没有被几个眼睛毒的人看出来,这一来二去,岂不是……有些心事吗?”
“混账!老夫的宝贝女儿也是他们能肖想的?”老将军气的胡须颤抖,一拳拍碎了桌案就冲去了训练场地,沉声一吼,将刚刚训练完毕坐下歇息的将士又都叫了回来,用尽十八般武艺狠命地训练折磨,将一群将士折腾的叫苦不迭。
只有老将军仍觉不解气,只道这些愣头青们这点本事都没有,还敢打他女儿的主意。
时常有将士偷偷跑到梓岚的大帐,请梓岚和小丫环为他们在老将军面前求求情,她们总是回道:“为了鲁国,大家都辛苦一点吧。”等人一走,两人相视一笑,不过在这严肃的军营中,还有每日枯燥乏味的训练中,关于卫风的那些旖旎心思,梓岚倒也懂得收敛了一些。
梓岚想,她幼时也喜欢过凛威大将军,可随着无情战场的摧残,日月的变迁,那个曾经威武的将军也不过变成了一个崇拜的长者罢了。她一直以为卫风也是如此,只要时间一久,她会重新投入战场,然后自然而然地就忘记了他。
所以,从燕军回来那日,梓岚恣意宣泄着自己的想法,任由那股莫名的情感加深,相伴身侧。因为她知道,有一天终究会忘记,那又何必急于一时,大可去喜欢,喜欢自己所喜欢之人。
可事实并非如此,随着时间的流转,她除了将他记得更加深刻,还添加许多思念。时至此时,梓岚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们身不由己,再见必是战场之上,是敌人的身份。可是,已经忘不了。
他,他到底哪里非同一般,竟这样令她魂牵梦萦?只那一眼竟记了如此之久,而又深入骨髓。
看着梓岚变的焦灼,小丫环问她:“你可后悔?”
梓岚点点头,“若我知道有今日,那天必不会进燕军的大营。”说完她又立马摇头,“不,若是不去,我就不会见到他,就不会懂得什么是喜欢。他日再见,我必然会后悔,后悔没有早一点见到他。”
对,她不后悔。见了卫风,她不后悔,喜欢上了卫风,她也不会后悔,永不后悔。
时间就在梓岚对卫风的思念中划过,她原以为再见到他时必然已经沧海桑田,曾经的甚至不曾谋面的救命恩人,只能变为战场上的敌人,刀剑相向。而命运总是那般凑巧,竟然在百日之内,又给了梓岚重见卫风的机会。
卫风是在半个月之后才逐渐清醒的,对于他的好转,军中有人欢喜有人忧。
必死无疑的人活了过来,王琰第一个忧心忡忡。他担心着那日的战场之上,卫风是否看到了自己的小动作。谋杀皇子的罪名不小,哪怕是个不受宠的皇子,朝中自然有不少老派的大臣愿意出头,作为世子,只能弃车保帅。
为此,王琰日夜忧心,最后终于想出一计。他立马给世子传了一封密信,先是向世子告罪,直言自己无能,未将这个世子眼中钉彻底拔除,而后又说因祸得福,抓住了卫风的把柄。王琰将卫风中毒一事添油加醋,把前来疗毒的鲁人说成是卫风勾结外敌的证据,他言之凿凿,请求世子借此打压卫风,一击而中。
前有卫风在军中威信颇高的密信,世子如何能不忌惮?后有勾结外敌的证据,世子又如何不善加利用?那个位置的诱惑太大,以至于世子忘记了去判别证据的可靠性。卫风远在战场,不便处置,可他留在王都的亲人,便成了世子手中的鱼肉。
是以,卫风伤势才觉好些,王都便传来了噩耗。
世子以卫风勾结外敌为由,先斩后奏,以株连九族的罪名,火速处决了卫风外祖一家常氏,确保王都再无卫风的羽翼。一夜之间,曾经叱咤风云的一代大将军府邸,被鲜血侵染,尚在襁褓的孩童也无一幸免。
消息传来军中时,卫风自然肝肠寸断,哀嚎痛哭不止。相比较与王宫的高贵和端庄,卫风生来便更喜欢拥有人性的大将军府邸,那里几乎成了他整个幼年时期的回忆,如今化为瓦砾。
卫风最崇敬的外祖去世后,外祖的家族便成了卫风唯一的支柱,而这个支柱,就在今天,也崩塌了。卫风从来不怕死,甚至无数次等待着死亡,可是现在,她感受到了比死亡更加痛苦的事情:心中所念之人皆死,唯他独活。
“普天之下,除了外祖家,谁还能叫出“卫风”这个名字,谁还能?”卫风痛呼,苦叹命运的不公,恨透了世子党的恶毒与残忍,然,皆于事无补。
卫风的这一场哀痛,恰好在拔毒前后不过一月有余,彼时,未满百日,动怒伤神,也就引发了毒疮,再次卧倒病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