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就要出来了,陈以良第二十次这样想。
送走白马,他又徒步前行了好一段山路,依旧没有找到避风的地方。雪越下越大,每一步都像是踩着高跷在棉花上行走。
棉花还是温暖的,可这里只有无尽的寒冷。雪水已经渗透衣袍,手脚变成了两坨木无知觉的冰块,酒囊内也涓滴不剩。
陈以良从不妄下定论,此时此刻却绝望起来。
这座山,恐怕永远都走不出去了。
又挣扎了几十步,太阳还是没有升起。山风在耳边呼啸,像在催促他尽快踏上黄泉之路。正当他怀疑自己是否已经身在地府的时候,忽然有个声音穿透风雪传了过来。
一声马嘶!
陈以良愕然扭头,声音的来处是一片树林,并没有白马的踪影。然而枝摇影移之间,却又露出了屋檐飞翘的一角。
那果真是一座小庙,孤寂地伫立在皑皑积雪中。门楣上的木匾皲裂破败,堂号已经无法辨识。
同样破旧的庙门虚掩着,黑黢黢看不出有什么动静。陈以良手脚并用地跨过门槛,随即摔坐在了地上。
没有北风的室内便是温暖的。等到手指恢复了一点知觉,陈以良发现地上铺着一层厚厚的干草。他摸索着收集了一些,掏出火折子小心点燃。
火光带着久违的温度冉冉亮起,逐渐将室内照亮。
这是一间平平无奇的山神庙,似乎已经被人遗忘了很长的时间。坐北朝南的神龛里立着一尊泥塑的神像,手执笏板、峨冠博带,可惜面目已经模糊。
神像头顶还有蒙尘的幡幢和布幔,扯下可以御寒。再将山神庙里的干草全部搜集起来,大约足够烤干浑身的衣物。
先捱过这苦寒漫长的一夜,等到天亮之后再做打算吧。
主意已定,陈以良脱下阴湿的外套,又伸手扯下布幡裹在身上。这时他才发现那匹白马的血液甚至渗入了里衣,凄绝艳丽。
都说白马极具灵性,自己能够觅得这一处避风的所在,怕也正是马儿在冥冥之中领路吧。
陈以良脱下结冻的靴袜,赤足走到神像前,取出怀里的马饰放在龛台上,双手合十。
一番祷谢之后,他再睁开眼睛,愕然听见门外传来一声清脆的笑声。
“好奇怪哦,你身上裹着的是庙里的破布吗?”
陈以良回头,看见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女提着一盏风灯站在门旁,正圆瞪着杏眼好奇地望着他。
外面风大,她罩着一件银色缎面的斗篷,隐约可见头上金钗发亮,月华色的袄裙在风中微微摆动。
深山雪岭之中竟然还有这般美貌的少女?陈以良起初一愣,继而明白自己一定是遇到了鬼狐仙怪的存在。
听说东瀛有一种只有在雪天才会出现的女怪,专门迷惑那些在雪夜之中迷途的生命,或许倒应该是这种模样。
陈以良没有说话,他只是默默回望着门外的少女,同时裹在幡布下的右手已经握住了左腰上的刀柄。
少女显然并不知道他的打算,依旧朝这边张望着。
“你也是迷途的旅人吗?”她看见了落在地上的空酒囊,“饿了吧,我这里有吃的。”
陈以良这才发现她的手上挽着一个竹篮,里面插着线香,隐约还有用油纸包裹着的馒头供果。
她是过来祭神的?一个女怪,冒雪祭祀山神?
陈以良哑然失笑,然而竹篮里的东西确实唤醒了饥饿。他舔了舔自己的嘴唇,还没说话,那个少女就从竹篮里取出了一块糕点。
“你既然站在庙里,便是山神的贵客,喏,吃吧。”
像是受到蛊惑一般,陈以良的目光无法从那块糕点上移开,可理智依旧钳制着动作,他没有上前。
少女本来就要进庙,此刻便提着裙摆往里走,可她刚迈过门槛,忽然看清了陈以良胸前的那片血迹,顿时吓得丢了手里的竹篮和风灯,一屁股坐在了门槛上。
见她害怕,陈以良反倒壮起了胆子,两步过去捞起了那竹篮,抓住什么就往嘴里胡塞。
“你是饿、饿鬼?!”
那少女又惊叫。陈以良不去理她,却也不觉得她是什么雪中女怪了。
第一块甜糕尚未落肚,只听庙门外面又是一阵迅捷的脚步,一道银光忽然从远处的雪地朝这边闪来。
有杀意!
陈以良嘴里叼着香糕,果断后仰避过凌厉的刃风,下个瞬间,一柄银光粼粼的短匕就从眼前划过。他就地一个鲤鱼打挺重新站起身来,看见那少女的身前挡着一个同样披着素色斗篷的年轻男子。
“你是何人?为何深夜在此?”男子质问,音色清澈,只是带着浓浓的警惕。
陈以良终于将香糕咽下,又在腰间摸索了一阵,才找出了一块圆形木牌。
“锦衣卫……千户?”光线如此昏暗,那白衣青年却轻易读出了令牌上镌刻的小字。
“既然是京师的缇骑,又怎么会跑到我们这种穷山恶水的地方来。”
强龙难压地头蛇,更何况陈以良只是一个千户,尚算不了飞鱼之中位高权重的。所谓吃人嘴软,他也不是那种飞扬跋扈的个性,便舔舔嘴唇笑了一笑。
“在下查案归来,为赶路回京误入此山。”
接着,便将白马失足直至藏身山神庙这前前后后的事交代一遍,又说自己只在庙里借宿一宿,明日便动身赶路。
他正说到这里,就听那白衣少女插嘴道:“恐怕一宿之后,你还是走不了哩。眼前这座山中每至寒冬,暴风雪常常连刮数日不绝。今夜才是头一日,若是枯守在这山神庙里,等到篝火燃尽,也就只有饥寒而死的下场。你既然不是坏人,遇到我们便是有缘,不如跟着我们回去镇里,等到风雪过去再上路不迟。”
“俪兰,不要胡闹!”
听见少女向陌生人发出邀请,白衣青年顿时剑眉紧蹙。他手里的那柄匕首尚未收起,此刻更是寒光凛冽。
陈以良摸了摸鼻子,不打算介入这两人的争执,却又忍不住多问了一句。
“敢问姑娘,你所说的镇子是……”
“凌波镇。”
倒是那白衣青年做的回答:“镇上人不多,都是靠山货买卖维生。离这儿不远。”
陈以良愕然:“可我分明没有看见一星灯火。”
“那是因为你没往下看。”俪兰姑娘指了指脚底,“我们镇子在背风的山岙里,你当然看不见啦!”
当她说话的时候,白衣青年一直默默地打量着陈以良,最终落在那一双赤着的足上。
“你的脚冻伤了。”他又皱眉,“不及时治疗恐怕要废。”
“那就难办了。”陈以良也皱眉,“我的马儿没了,我还得靠这双脚走出去呢。”
“哥哥,他好可怜哦。”俪兰小声叹息。
白衣青年沉默了一阵,恻隐之心最终占据上风。他从竹篮里取出一个葫芦递到陈以良面前。
“我叫林雅客,这是舍妹林俪兰。你若是敢喝下这口酒,我就带你下山去凌波镇。”
“香糕都吃了,还不敢喝这一口?”陈以良嘿然一笑,拔掉木塞仰头便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