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定要杀死青木直子,一定要杀死青木直子。”当何鹏飞参加完学校组织的反日浪潮回来的时候,他望着那些激奋的学生和老师们在心里对自己说。他所说的这个青木直子就是他的母亲。因为他的母亲就是一个日本人,现在是武汉同济医院助产师。何鹏飞自己则就在离同济医院不远的一所附小读书。
说完,何鹏飞眼里露出了腾腾杀气,小小的身子似乎重成了一个铁锤,恨不得将他脚下的大地砸出一个大洞。
随着那些同学回到校园,他发现同学们有的已经背着书包从教室出来,正准备在学校的操场上站队集合了。
“放学了,放学了。”
望着那些背着书包的同学像快乐的鸟雀从各个教室中飞出来,何鹏飞犹豫了。他像失了魂一样,站在教室外望着那些飞来飞去的同学,一时不知道怎么办。因为此时此刻,他对日本母亲青木直子的仇恨,已经塞满了他所有的心空,他非常不愿意回到同济医院那个小小的斗室去面对那个日本女人。他知道,现在东三省已经沦陷,落入了日本人的手里。武汉全城所有的民众都掀起了反日的高潮,一箱箱日货,一批批日本花布,都被集中到广场上浇上汽油进行焚烧。学校的师生在校方的组织下进行了游行示威。何鹏飞心里对日本人的仇恨,就是在那些高高飘升的浓烟和师生们呼喊的响亮口号声中,一点一点地增加起来。而令何鹏飞感到最震惊的,就是班上那些漂亮的女同学都当着大家的面,把她们原来穿的非常漂亮的花洋布服装当众烧掉,然后穿上了家织布。那些家织布非常粗糙,穿在她们身上,她们立刻就判若两人。但是那一刻,何鹏飞却觉得那些女生比过去更加漂亮了,她们的形象就像他头顶上的白云一样高高地悬挂在他的心里。就是在这种一日比一日更深的仇恨里,何鹏飞疑惑了,既然日本人是所有中国人的仇人,日本的货全都是敌货,那么他的妈妈呢?他的妈妈是日本人,那么是不是就是说她也是他的仇人呢?他能不能像销毁那些布匹、商品一样也把她销毁呢?当他参加了一次又一次的反日活动,内心的疑惑就消散了,所以他最后下定决心,总有一天他必须亲手杀死那个日本女人。但是现在,他知道他没有这个能力。而心里的仇恨又促使他不愿意继续回那个家,与他母亲同睡一张床,同吃一锅饭。所以想了想,何鹏飞就转身朝教师的办公室走去。
来到办公室的时候,班主任正在批改作业。班主任是位年轻漂亮的女老师,姓田。
“田老师。”何鹏飞来到田老师的面前轻轻地叫了一声。
田老师抬起头来问:“你怎么还没走?”
“田老师,我想给你说一下,我现在要到学校里来寄宿。”
“寄宿?”
“是的。”
“为什么?”
“不为什么。”
“你离学校这么近,为什么要到学校里来寄宿?”田老师笑着问,“总得有个理由吧。”
何鹏飞却低着头望着自己的脚尖没说话。班主任站起来摸了摸他的头,然后又在他面前蹲下望着他的脸蛋说:“告诉老师,究竟是为什么?”
望着田老师信任的眼神,何鹏飞说:“我不想和那个日本女人住在一起。”
田老师便笑了起来:“那可是你妈妈呀。”
“但是她是日本人,我不能和日本人住在一起。”
“这件事情你必须回去和妈妈商量。”
“不。我不和她商量,我就要住到学校里来。”
“那好吧。”田老师说,“我去看宿舍里还有没有空的床铺?如果有你就搬来住吧。”
“谢谢田老师。”
“走。”
这样田老师就带着何鹏飞走到学生的宿舍,向大家打听这里还有没有空铺。
“有。”同学们马上回答。
听到这话,何鹏飞悬着的一颗心也终于放下了,他跟在田老师的身后朝那边走去。
来到同学们所说的那个空铺前,发现那里只有一块光光的木板和一张空空的床。有同学正在给田老师解释,说这个空铺是某某同学搬走之后空下来的,但何鹏飞并没有听进去,他现在沉浸在一种如释重负的轻快之中。因为有不少的同学正在冲他笑着,并且小声问他是不是想住到这里来?何鹏飞没有回答他们的话,只是笑着点了点头。
这个时候,老师转过身对何鹏飞说:“如果你非要到学校里来住宿的话,就睡这张床吧。”
“好的,谢谢田老师。”说过,何鹏飞便大步朝屋外走去。
“鹏飞,鹏飞。”刚一出屋,有同学就大声叫住他,“你真要到学校里来住宿啊?”
何鹏飞点点头,又对田老师招了招手说:“田老师再见!”
田老师则赶紧走到他身边说:“你回去和妈妈好好谈谈,如果非要来住的话,最好让你的妈妈亲自把你送到学校来。”
“好的。”说过,何鹏飞就跑进教室背着书包,大步地朝家里奔去。
回到家,母亲自然没有回来,他打开房门发现屋子里关着的除了过去一成不变的寂寞和寂静之外,现在又多了一层厌恶。他望着眼前的房间,发现这个屋子里所有的一切现在都令他觉得是那样的可恨。他将书包狠狠地扔到桌子上,但是那个书包并没有听他的话,又从桌子上掉到了地上。何鹏飞也懒得管了,走进自己的卧室开始收拾东西。
至于怎么收拾,何鹏飞的脑袋里也是一团浆糊。他只是把堆放在桌子上的书本、作业本、钢笔等东西一件一件地放到一起,装进一个纸箱子中。然后又把铺盖折叠起来。
就在这个时候,他突然听见门锁响了。很显然母亲回来了。
母亲仍旧像过去一样,还是那样轻轻的。何鹏飞知道母亲对他非常好。她温柔善良,非常低调,就连走路脚步都是轻轻的。无论是在她工作的武汉同济医院,还是现在所住的这片区域,大家都对她非常好。她也非常礼貌地对待每一个人,见了熟人她总是要先弯腰敬礼,向别人问好。
但是何鹏飞并没有停下,心里的愤怒也呼地一下燃烧起来。他知道,听见声音之后母亲也朝这边走来了,已经站到了他的门口,但是何鹏飞并没有望她。因为愤怒,他的那张小脸显得异常难看。
“青木俊,你在干什么?”
“我不叫青木俊。”一听这话,何鹏飞心里的愤怒就爆炸了,他转过身来大声咆哮。
“好,你不叫青木俊,你叫何鹏飞。”
青木俊是他母亲悄悄给他取的日本名字。无人的时候她总是叫他青木俊。而他的中国名字何鹏飞,只有在外人的面前她才使用。
母亲这样说着的时候并没有生气,脸上还挂着慈祥的笑容。
“告诉你,我永远也不会叫青木俊。”
“你收拾东西干什么?”
“住到学校去。”
“住到学校去?为什么?”
“不为什么。”
“你总得有个理由吧。”
“没有理由。”
“现在住在学校的学生都是远处的学生。”青木直子一边说着,一边走进房间,继续对何鹏飞说,“你离学校这么近,为什么还要住校?”
但何鹏飞仍旧没有理她。他拿了一个布带子,蹲下去用劲地捆着那个纸箱,就好像他在对付一个凶恶的老虎似的。
“你给老师说过了吗?老师同意你住到学校?”青木直子继续问。
“说过了。”何鹏飞大声吼叫。
“要不要妈妈帮你?”
何鹏飞没有说话。但他的内心却还是非常希望妈妈帮助。尽管他们离学校只有两条街道,并不远。但是这些东西他不可能一个人弄到学校去,至少也得来回几趟。
“告诉妈妈,是不想和妈妈住吗?”
何鹏飞没有说话。
“因为妈妈是日本人?”
“你送我去学校。”何鹏飞大声吼叫。
“好吧,我送你去学校。”青木直子过来帮他。
母子俩再也没有说话。但此刻的青木直子却陷进了伤心的湖底,她明显地知道何鹏飞之所以这样怒气冲冲地要搬到学校去,显然是因为她是日本人。这段时间以来,细心的母亲发现何鹏飞一天比一天对她冷淡。而且在这之前,他甚至对她大喊大叫过,问她为什么是日本人。但把儿子看得比自己生命还重要的青木直子,不得不无奈地把他送到学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