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我对什么都好奇,但许多事想不明白,就想从春梅那里探听一点什么,来填补问号挖出来的空洞。春梅虽然只比我大两岁,可她比我高出一个头,那长相那体态,完全是一副大人的样子,胸部高高的,一条长长的乌黑的大辫子,在腰间闪来闪去。可是,每当我旁敲侧击地向她提出一些问题的时候,她总是一脸茫然地说,大人的事情我怎么会知道,你问它做什么?好玩,我说。她便笑,笑得很开心,说,阿婶说你聪明,什么都想知道,还真是的,哦。阿婶是她对我母亲的称呼,哦,是她的口头禅。什么话她都能加个“哦”字,或前或后,“哦”字一出,她的傻相就出来。有时我母亲和她说话,也会跟着她“哦”一下,过后便说,这孩子白长了那么高的个子,傻。然而我私下里想,春梅是真傻还是装傻,拿不准。
有一天下午,说好了我们要带阿狗放风筝的,可我一直等到3点多还不见春梅的动静,以为她忘了,便去找她。门虚掩着,我轻轻地推了进去。我要说明一下,我不是随便就去推别人家门的人。那个时候,我们青年路,不管哪一家,门都是虚掩的,当然,每家每户的大门外,都加了一道“掩格仔门”,掩格仔门是用竹子做的,用一根竹竿横穿着,可以向左右方向来回推拉,以挡住人们的视线,里面的人可以看见街上行走的人,而外面路过的人却看不见里面的动静。我轻轻地走进阿狗家大厅,没人,走到厅后的房间,春梅斜躺在床上,一只胳膊成三角形支撑着自己的身子,另一只胳膊护着阿狗,原来阿狗还没睡醒。她把食指放在嘴唇上,让我别出声。我蹑手蹑脚地走进去,她示意我低下头,在我的耳边说,等一下,让他睡个够,他昨晚没睡好,吵得很,才睡下。我闻到一丝香气,弄不清是哪来的。我退出房间,想上楼去看看风筝。风筝是我和春梅做的,我们就在阿狗家楼上的露台上放风筝。春梅见我朝楼上走去,使劲朝我摇手,我以为她叫我把脚步再放轻,我一边点头一边猫一样地爬楼梯。
我人未爬上,头刚伸出二楼的楼面,就被眼前的景象吓住了,别说动,连气都不敢喘。我看到玄叔光着身子躺在地上,玄婶跨在他的身上,不停地在他的身上按摩,她做得很专心,很用力,我甚至可以听到她的气喘声。而玄叔却死人一般地,一动不动,连眼睛都是闭着的。玄婶的头上,就是那幅“慎内闭外,多知为败”的字。好在是大热天,要不玄叔准得冷死。我正想悄悄地退下来,却听到玄婶说,好些了吗?她显然是对玄叔说的。死人一般的玄叔突然伸出双手将玄婶抱住,玄婶一下子就跌落在他身上。我不敢看,闭上了眼睛,悄悄地后退。退到楼下,正好撞在春梅软软的身上。她将我紧紧抱住,用手掩住我的嘴,把我拖到她的房间。阿狗还没睡醒。她放开我,小声说,你把我吓死了。我抬头看她,她的脸色比墙还白,我想说什么,她抢着说,不管看到什么,对谁都不能说,懂吗?我点头,她又说,包括对你家所有人,就当你什么也没看见。我说,我看见了,怎么能当没看见?她“哦”地一声,不知道如何回答我。我说,不穿衣服躺在地上……她伸手堵住我的嘴,不让我说下去。这时,楼上传来一阵异样的声音,春梅下意识地将我抱住,仿佛怕我再跑上去。我闻到她身上的香味,不由自主地贪婪地吸了口气,她动了一下,把我抱得更紧。我感觉到她粗粗的喘息,她的辫子在我脖子上微微挪动,痒痒的,很舒服。
这时,我听到阿狗说,春梅,我要尿尿。阿狗不知什么时候坐在床沿,他的声音很大,且包含着明显的不满。我们吓了一大跳,还没等我们回过神来,玄婶的声音从楼上滚下来,如一阵响雷,你死了吗?春梅,阿狗要尿尿,你没听见?春梅一边大声说,知道了,一边朝我挥手,让我赶快走。我像小偷一样地迅速溜出来,坐在我家门口喘气。
阿狗从他们家楼上天窗摔下来,是第二天下午的事情。阿狗家的房子比我家深得多,前厅原来是店面,后面是一个房间,与楼梯相对着,再后面是后厅,后厅是吃饭厅,最后面是厨房。饭厅的楼上是露台,中间开一块一米见方的天窗,为的是给饭厅提供充足的光线。我们都喜欢那个天窗,它是后厅的一道风景,随着日光的移动,可以在地上变化出许多灿烂的图案。平时,天窗是用一块玻璃罩罩住的,那天不知怎么的罩子没盖上,阿狗就是从那里摔下来的。听春梅说,那时他们正在上面放风筝,他们的注意力都在空中。
那天下午我没和他们一起放风筝,因为母亲让我和她一起到何衙内大厝找先生娘坐。人们大都不知道先生娘姓什么叫什么,母亲叫她先生娘,街坊邻居都叫她先生娘,因为她是何先生的妻子。何先生是城西中心小学校长,早年毕业于北京大学,听过胡适先生的讲演,这是先生娘告诉母亲的,母亲告诉父亲时说的是“乌色先生”,“胡适”本地话说起来和“乌色”没有区别,母亲不识字,所以不知道胡适是何人。何校长是明代探花何士奇的后裔,何士奇后来官拜南京礼部侍郎。听说何先生被打了“右派”,先生娘哭了好几天,母亲是去安慰她的。没有文化的母亲和先生娘交上朋友,是因为她常常为先生娘做袜子,补衣服。那个时候提倡节约,勤俭持家,一件衣服穿九年,“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母亲为了贴补家用,买了一部缝纫机,为人补衣服,私下里收点钱。母亲补的衣服好看大方又耐磨。何先生的外衣,总是在两个胳膊肘的地方磨损,而经母亲修补的地方看不出是“补”,倒像是特意加上去的装饰,朴实美观,何先生十分满意。还有,母亲发明一种办法,把新袜子从底部剪开,再缝上特制的底,又耐穿又舒服,何先生也十分赞赏。那天下午,我们在先生娘家坐了很久,我们去的时候先生娘还在掉眼泪,我们走的时候,先生娘的脸上已经有了笑容,也不知道母亲和她说了些什么。她们说话的时候,我和先生娘的女儿小慧一起看书,他们家有许多书。我们是同班同学,她少我一岁,跳级,考试的时候,我们总是全班一二名,有时她第一我第二,有时我第一她第二。先生娘夸我聪明的时候,母亲就说,他大一岁,多吃了几百斤大米。
我们是在先生娘家大厅那座古香古色的大钟响了四下的时候回家的。刚到家门口,我正想着要不要上阿狗家招春梅放风筝,就听到春梅一声惊叫,紧接着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那声音十分恐怖,把我吓得一动也不敢动。母亲在第一时间醒悟过来,一个箭步冲进阿狗家。我定了神想进去的时候,母亲已经抱着满脸是血的阿狗跑了出来,冲着我大喊,快叫三轮车。我跑到四岔路口,拦住一辆三轮车。母亲也到了路口,她跳上车,大声说,医院,快。
阿狗从天窗摔下来,头撞到饭桌上的一只菜碗,把碗撞破了,也把额头撞裂了,缝了七针。等玄叔玄婶闻讯赶到医院时,阿狗已经会张嘴说话了。
四邻都说阿狗的命是母亲抢回来的。当时阿狗流了好多血,母亲一手抱住他,一手按他的额,血从她的手指缝流出来,滴到地上,好几个邻居都看到了。有位邻居还指“雨脚骑”下的血迹对玄婶说,要是没有阿莲,阿狗就没命了。阿莲是母亲的名字。三妹当时吓得大哭,反复叫,阿狗死了吗,阿狗死了吗?春梅使劲地捂住她的嘴,骂她乌鸦嘴。
出院后,阿狗就认我母亲为“契老母”,这是本地话,也就是干妈的意思。从此,阿狗就和我们一起叫我母亲阿母,叫我阿兄。名正言顺地和三妹换饭吃。因为这件事,春梅挨了骂还挨了打,但她十分的开心,因为她从此不用为阿狗不吃饭而犯愁,不到一个月,阿狗就胖了起来,又白又胖的,调皮灵动,人见人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