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爷爷的外号叫睁眼瞎,不是说他的视力不济,实际上他的视力好得很,百米外的飞鸟他能分出公母。是说他的识字水平低,中国数以万计的汉字中他印象最深的当数男女二字,这与他进县城如厕的一次屈辱经历有关。因此到我父亲这一辈,我爷爷发誓砸锅卖铁也要供他念书。我父亲是个孝子,读书果然刻苦,疲倦之时就向往有古人那样的长发,可以用来悬梁。结果他用功过度,高小没念完就弄了个深度近视。看书认字困难不说,跟长辈走个迎碰头也不喊个尊称,不大讨个别长辈喜欢,人送外号眼瞎睁。
眼瞎睁强过睁眼瞎。我爷爷想得开,不尊重别人不要紧,要紧的是赢得别人的尊重。要赢得别人的尊重,高小水平是不够的,还得继续深造,最好能读大学。我爷爷的愿望是好的,但历史没按他的预想发展。我父亲上联中没两年,文化大革命开始了。革命最要紧,学校先停课闹革命。
文化大革命初期声势最浩大的行动是串联。串联并不是电学意义上的,而是人的串并联合。无数的年轻人聚集起来,有的重走长征路,有的去井冈山,还有的去西柏坡。我父亲这个农村孩子,最愿意去北京,听说可以接受毛主席接见。于是五个同学约好,准备择机进京。我奶奶一听他要出远门,连夜摊煎饼,预备路上吃。我父亲说,串联吃住都有单位提供,免费的。我奶奶就抹着眼泪说,都说新社会好,这回知道到底为啥好了。其实她这话经不起分析,好像社会主义十年,她置身其中是白混了。
我父亲一行五人从青州站上的火车,其时已经人满为患。别说想找个座位坐,站着弯腰都困难,座位底下都躺着人。好在火车马力大,多少人都能拉得动,居然有人说拉动火车的马就藏在地面下。年轻人没那么多讲究,能见毛主席兹事体大,革命又不是请客吃饭。再苦能比得上当年革命队伍长征、抗战、打老蒋?比得上前几年饿死人的自然灾害?相反,他们都被巨大的使命感光荣感包围着,陌生的新奇体验战胜了一切艰难困苦。
我父亲这个眼瞎睁,刚开始还有众人的照顾,使他不致于离群。几站下来,大约到德州那一站时,就让后来者把他们冲散了。我父亲清楚地记得他抓住我们一位邻居高大头的衣襟,等到天津站时发现他手里竟然抓了一条毛巾,也不知道什么人的。那条毛巾上还绣了个奖字,落款是凤凰大队。我父亲举着毛巾问了一圈也没找到失主,尽管满头大汗,他也不好意思用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只得暂时放进随身挎的帆布包里。那应该是他收藏的第一件失物。
从北京回到白家桥大队,他们几个串过联的青年总结这次活动时,高大头一直冲父亲不怀好意地哧哧发笑。父亲莫名其妙。高大头点化他,问他在火车上人贴人的感觉如何?父亲继续莫名其妙。高大头就说了,说父亲刚上车不久就跟个妮子粘成块了,还说他手都放到了人家的突出部位。我父亲就哀叹一声说,我这破眼连男女都分不清了,我说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呢?他还连连自责。他越是自责,那几个人就越描述得详细,不乏按个人思路想象的成分。到最后,父亲都后悔没有好好体会那种异样的幸福感了。
当然他们这次串联,谁也没见到毛主席。因为毛主席也不是天天到天安门城楼上去。连我们村的老人都明白这样一个道理:毛主席很忙,每天要批很多最高指示,还要加夜班写选集,除了胡志明和金日成别的外宾都没心思接见,哪有工夫接见你们这些毛孩子!
不过,他们都在天安门城楼前照过相,照片上有毛主席他老人家的标准像。这已经很不错了,毛主席像再多,天安门城楼上挂着的可只有一张,相当于毛主席本人在城楼上,他们也乐意这样想。白家桥一千号人,也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与标准像合影的机会的。
要说其中收获最大的,还是我的父亲大人。他回到家里第一件事,就是把鼓鼓囊囊的帆布包往床上一倒,各色物件摆满了席子。最多的是大小不一的毛主席像章,二十一个;红卫兵袖章十三个;小本毛主席语录三本;疑似高大头丢的胶鞋一只;断链手表一块;手帕两方(其中一方沾有黄鼻屎);一市斤、二两面额的饭票各一张;前文交待的绣有奖字的毛巾一条,另外还有缺腿儿的眼镜一副。
面对爷爷的质疑。父亲说,他是近视眼,走路须小心盯着地面,人生地不熟的,唯恐一脚踩空,所以对掉在地上的东西格外上心,绝对不存在占便宜的心理。他举例说,他还看见过一只钱包,就没有动心。钱包可以不捡,但眼镜就必须捡起来,否则踩坏了就有些见死不救的性质,那是最可惜的事情。
我奶奶心细。她老人家对那副眼镜格外感兴趣。在父子俩交流串联经过的空当里,她找了根麻线,一头拴眼镜腿儿一头拴断了的拐节点,做了个绳套,非要我父亲套上试试。她几乎老泪纵横了:人家的孩子有眼镜戴,咱家没钱买不来,好不容易捡一副,俺跟俺儿戴上来。我爷爷别看不识字,有关的科学道理他还是触类旁通的,隐忍地训斥道:一把钥匙开一把锁,眼跟眼能一样吗!我父亲也拒绝,但架不住我奶奶再三哀求,就勉强地套上了。套上了眼镜的父亲,眼前一片模糊,几乎要晕倒。他本能地闭了双眼,又无师自通地试着睁开一只,发现情况要好得多,尤其是左边的镜片,简直就是为他定做的。他居然隔了好几米远,就能看清挂在墙上的毛主席像的细部,尤其是他老人家下巴上的痦子,这可是几年来,他第一次有这样清晰的观察。
至于捡到的疑似高大头丢的胶鞋,他也当场求证。高大头当即否认,还跷起脚来证明。不过这只鞋,高大头还是笑纳了。因为他发现,捡得这只鞋跟他穿的尺码相同,没有臭咸鱼味儿而且相对完好。到他脚上后,没几天颜色和味道都被同化了。
其它捡来的那些东西,父亲把它们集中起来,放到了床底下的书箱里。
从此,父亲就慢慢把自己培养成一个失物收集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