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换食儿回到家,冲着八奶奶“哇啦、哇啦”地叫唤。
八奶奶明白他是怨她把桃子留在大队部,而将他领回来了。好像今天桃子受的罪、遭受的污辱都是她八奶奶造成的似的。
八奶奶不但没生换食儿的气,反而觉得有些安慰:换食儿懂事了,懂得心疼人儿了,哪一天自己要是走了,这孩子会心疼我的桃子,会保护我的桃子,我也就能放心地走了。她过去扳他的肩,劝他先吃饭。
换食儿一拨楞,甩开了她的手。看来他的气儿还不小哩!她又去扳他的肩,说:“好孩子,我懂你的心事,咱先吃了饭,再想办法好不好?”她扳过了他的身子,看见从来都是笑眯眯的换食儿竟然满脸是泪,嘴角咬出了血,嘴巴颤动着,想说什么说不出来。她大吃一惊,把换食儿搂过来,说:“好,好,我这就去!豁出我这条老命也换我的桃子回来!”说着,拿起拐棍就要出去。
换食儿拦住八奶奶,拍着自己的胸膛,又指指外边说:“换……我换……”
八奶奶眼泪下来了,她明白,换食儿是要用自己去换桃子回来!
八奶奶瞅着炕梢坐着的换食儿娘,说:“孩子,说什么我也不能让你去替她呀!那么做,我咋对得起你娘、你爹呀!”说着,推开换食儿的手就往外走。
换食儿“哇、哇”地哭叫,然后,一蹿一蹿地在八奶奶的面前站定,“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使劲拍自己的胸膛。
八奶奶慌忙搂住换食儿,觉得心在疼,她痛哭失声,连喊着:“换食儿啊——我的孩儿,换食儿啊——我的孩儿!你让我老婆子可怎么好哇……”
八奶奶实在拗不过换食儿,另外,自己能不能一定领回桃子也没有把握。没有办法,她只得放换食儿去了。她不放心,又让杏子和李子随后跟去了。
快半夜了,杏子和李子搀着桃子回来了。原来,马进财他们看桃子下身流血,不但不能参加明天的游街活动,还得派人看着她,觉得有些累赘。正在这时候,换食儿“哇啦、哇啦”地喊叫着,还拍着胸膛说“换、换”的,他们就明白了他的意思。马进财挺高兴,当即就答应说:“看八奶奶面子,换就换吧!”他还装了把好人。
可桃子不干,她说:“事是我一个人干下的,与换食儿无关,你们凭啥抓他?今天,我死也不走!”
马进财说:“吆嗬,你还想讹人不成?那好,不走,你两个一起游街吧,看砢碜不砢碜?”
换食儿愤怒地冲桃子“哇、哇”地喊,急得头往墙上直撞。
桃子知道换食儿的脾气,再不走,他会撞死的,便挣扎着要起来。换食儿高兴地搀扶起桃子,像孩子似的又眯着眼笑了。
第二天游街的时候,换食儿早早把大牌子挂在胸前。昨晚红卫兵将大牌子上的桃子两个字用纸糊上,歪七咧八地写上换食两个字,他们不懂“食”应该发儿字音,所以只写了两个字,然后,在换食两个字上打上个红叉。
换食儿挂上大牌子之后,又不断地调整,生怕牌子挂得不周正,直到自己觉着满意为止。然后,把一双破鞋挂在脖子上,因为有白色大牌子衬托着,破鞋就显得格外突出。最后,他找来那面镗锣试着敲几下,觉得又脆又响,这才满意地眯缝着眼睛笑了起来。
游街的队伍走起来的时候,马进财才发现,这队形咋就没有昨天好看呢?
原来,排在中间的换食儿因为走路一蹿一蹿的,大牌子左右摇晃着扭秧歌,就显出队形不整齐,还有些滑稽。
换食儿就被叫出队列,单独走。可还是不行,像队长带队。
最后,他被调到头前。马进财想,让他自己“扭”去吧,不影响后边的队形就好。这样,换食儿成了游街队伍打头的。
他猫腰弓脊的,一蹿一蹿地走得带劲,大牌子和那双破鞋没了身体的摩擦,更起劲儿地摇晃,他右手的锣锤紧着向左手的镗锣上敲打,只可惜喊得不带劲:“我、我……破、破、鞋……”声音不连贯,而且有些嘶哑……
游街队伍在村里已经走了几圈了,来到离八奶奶家不远的街上。
桃子躺在炕上,已经醒了过来。
昨天,来“事”的时候,那地方挨了狠狠的一击,肚子下边疼痛难忍,血就一直流个不停。等杏子和李子把她搀回家来,她一头倒在炕上,昏死过去。
现在,经过多半宿的休息,她觉得好了许多。随着头脑的清醒,一种屈辱感、愤怒感在心底升腾,不知不觉地泪水涌了出来。
这时候,她隐隐约约听到外边“轉——轉——”的敲锣声,那声音一下一下的像敲在她的心头上。她挣扎着爬起来,看见奶奶坐在她的头前。其实,八奶奶从昨晚到现在一直没睡,就坐在桃子的头前,呆呆地瞅着心爱的大孙女,一会儿给她擦一下脸,一会儿捋捋她的头发。她为孙女的痛苦而难过,也为自己没能保护好孙女而难过。
见桃子要起来,八奶奶心疼地阻止她说:“别动,好好躺着,你要再有个什么闪失,你让奶奶咋活哩……”
桃子让奶奶仔细听,那一声紧似一声的敲锣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大。
八奶奶明白桃子的心思,不再阻拦她了,喊过杏子、李子,嘱咐她俩好好搀扶着姐姐。
桃子挪到院门口的时候,游街队伍已经拐过街角朝这边走过来。
她看见换食儿一蹿一蹿地走在最前头,身体摇晃得厉害,她昨天挂过的那双破鞋在大牌子前醒目地随之摆动。她痛苦得闭起了眼睛。
这时,那镗锣“轉、轉、轉”地响了三下之后,她听到“我、我……破、破鞋……”的声嘶力竭的喊声。她忍不住挣脱开杏子、李子的手,往前抓挠着,一下子扑倒在地上。
换食儿看见桃子跌倒在地上,扔了手里的镗锣,不顾一切地蹿到她身边想蹲下去扶起桃子来,可怎奈胸前的大牌子碍事,他没办法蹲下来,急得“哇啦、哇啦”地大叫。
杏子、李子跑过来,扶起了桃子,换食儿才安静下来。
桃子睁开眼睛,两只手抓着换食儿的手,仔细看他的脸。换食儿的脸上挂了一层土,被淌下来的汗水冲出一道道白,嘴唇已经干裂得起了一层皮儿,眼睛好像挂了霜,但笑眯眯的。
她用袄袖子擦去他脸上的汗水和尘土,发现他脸有红有白,鼻子端正,是一张英俊的脸哩!她禁不住心疼起来,让李子回家舀瓢水来,她端着瓢喂他喝。看见他贪婪地喝着水,然后舔着嘴唇心满意足的样子,她像他一样笑起来,只是有眼泪从笑着的眼睛里慢慢流下来。
马进财看队伍半天不动地方,忙赶过来,看到这一幕,想起了关押在监狱里的马蛋子,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他撇嘴讥笑说:“吆喂,什么时候了?还整这一套哪!”
桃子愤怒得把牙咬得“嘎巴、嘎巴”响,但她一瞬间就恢复了常态。她晃着脑袋,笑着说:“咋?看着眼热吧?”
马进财差一点儿没被桃子气个倒仰,他气急败坏地喊:“反了,反了!挂着破鞋还想搞破鞋哪!红卫兵,你们眼瞎了?还不快把他们分开!分开——”
桃子不知道哪来的劲儿,扒拉开上来拽她胳膊的两个红卫兵的手,拉住换食儿的手,向着围观的乡亲们庄严、郑重地说:“我和换食今后不搞破鞋,我要嫁给他!他以后就是我男人!”
看着马进财和围观的乡亲们惊讶的眼神,桃子得意地“哈哈”狂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