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一头少有的好发,至今油黑明亮。有着这样一头秀发的母亲,姑娘时候肯定十分引人注目。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啊,把那么水灵鲜活的一个女子娶回家来,就开始了流浪。好像他娶媳妇只是为了侍候自己的父母,不是给自己娶,给一个男人娶,而是为一个家娶,为他的父母娶。母亲的日子是怎样熬过来的,是否艰难,她不会对人去说,甚至连不满的情绪都不会轻易流露,连抱怨那个男人的话也极少听到。只有在夜深人静时候,大家都睡着的时候,她一个人长久地醒着。翻过来,又翻过去,再翻过来。一夜要翻多少个来回,赛麦暗暗数过,数着数着,就睡着了。睡梦里看见的是一团一团的头发。黑云一样缭绕的黑发,在姐姐的梳子下飞舞,下雨一样,落满了枕头,堆在炕前的地上。母亲的头发为啥会这么惊人地脱落呢?简直让人触目惊心。以这样的速度,真担心不出一月,母亲就会变成个秃子,一根头发也不剩的秃子。女人变成秃子会是什么模样,赛麦她们谁也没有见过。男秃子倒是见过,扇子湾里就有。秃子的头真是明亮啊。然而,没有几个人会希望自己变成秃子。尤其是母亲。她真的变成秃子的话,更会成为大伙的笑料。她一连生了七个女子,已经在众多女人前抬不起头来,如果再成了秃子,简直就是雪上加霜,每夜吹灯后的黑暗里,她会醒的时间更长,说不定会整夜难眠。
白天的母亲和夜晚的母亲肯定不一样,赛麦能够感觉到这种区别。白天的母亲是属于大家的,为一家人的生计奔忙。母亲的奔忙,与爷爷的忙碌不同,爷爷是这个家里的掌柜的,掌管的是大事,需要决策的事,爷爷的忙碌大都是人面上的,大伙看得见的。母亲的忙碌显得琐碎而啰嗦,好像都是些微不足道的事。喂鸡喂狗煨炕扫院子背粪锄草做饭洗衣担水喂牛,等等,等等。农家所有的活计,她都得干。陪爷爷干陪奶奶干陪姑姑干,她一个人干。其实这儿的女人差不多都这样,样样活计离不开女人。与别的女人不同的是,人家的男人在家,重活苦活有男人扛,有男人的女人活得轻松得多,显得娇贵而自得。而母亲,父亲长年不回家,偶尔回来了,看看,转转,一溜烟又不见了。母亲同时干着女人与男人的活计,拉扯着五个娃娃。白天的母亲脾气暴烈,性子烦闷,不敢在爷爷面前吭气。一旦爷爷不在现场,赛麦姊妹知道这时候是不敢招惹母亲的。惹烦了她,便会招来一顿恶骂,重则是几个巴掌,用她们自己的话说,就是“吃几个烧饼”。烧饼的滋味可不好吃,火辣辣的。有时母亲下手重了,挨过打的脸蛋会迅速红肿起来。脾气发过后,母亲自己会懊悔不已,把娃娃抱在怀里,摸着发红的脸,哑声哭着,说苦命的娃呀——我苦命的娃呀——我们娘儿都是世上的苦命人——
母亲只有在这时候显得温和可亲,流露出她内心深处柔弱无助的一面。
夜晚的母亲完全与白天不同,判若两人。沉入黑夜的屋里,久久弥漫着一股油灯留下的微微泛香又有点儿臭的气息。是煤油燃烧后特有的气味。母亲的气息开始在这气息里弥散。席子下压了纸人的夜晚,她的心绪也没有好转。她甚至不相信那些鬼话。只是爷爷要求这样做,不得不做罢了。爷爷已经把那个怪人当作了贵客,对他的话信服得很。
母亲说那人一看就是个哄人的家伙,这样的事,他有那么大的本事吗?肯定是个骗子。
赛麦她们也感觉那就是个骗子。世上最能说会道的骗子。那张嘴啊,简直说得天花乱坠,能把麻雀给说下树来。
第二天怪人就走了。拿走了爷爷给的五十块钱。五十块钱,能买一只羊的。而且是最好的二毛羔儿。他走后,爷爷发话了,叫大姐今天不用出山放羊,跟他去集市上。
叫大姐一块儿去集市,说明他又要卖羊了。每次他想卖羊的时候都会说这样的话。大姐哧溜哧溜地吸着鼻涕,显得高兴,又不高兴。说她高兴,因为要去集市上了,谁会不高兴呢?帮爷爷吆了羊,至少会得到一根冰棍什么的。还能大饱眼福,美美看一回集市上的街景。说她不高兴,因为爷爷又要卖羊了,卖的是全家的羊,也是姐姐的羊。姐姐每天与羊打交道。天长日久,她认识每一只羊了。说得上它们的年纪模样脾性甚至喜好。大姐厌烦羊,羊让她的日子过得辛苦极了。她就像与羊拴在一起,永远不得自由。可是,一旦真的有羊离开她,离开她的羊群,那就会落到集市上那些粗暴残忍的大汉手里,转眼他们就把羊宰了,鲜红的血流出一摊。而羊戴过的笼头还在大姐手里,好像还热着,羊留下的体温还没有凉下去。大姐说这时候她的心里凉凉的,泼了凉水一样。大姐以这样的方式走一趟集市,是一种残忍的事。她回来会好几天念念不忘那情景。就对羊好起来,不再动辄狠狠地抽打羊了。羊不像人,人可以在世上十几年几十年地活,羊的命往往很短。人不会让它们活得过长。尤其是那些二毛羔儿,从出世到宰杀,最长活不过一年。可能大姐算过账了,自己以后会摆脱羊的,终于有那么一天,她长成大姑娘,爷爷就不会再叫她放羊,羊鞭自然有妹妹接过去的。所以大姐忽然爱惜起羊来。
那个骗子,拿走了五十元钱,等于把一只羊拿走了。大姐说她站在集市边上看着从羊脖子里涌出的红血,她就在心里用世界上最难听的话诅咒那个该死的遭雷击的骗子。
真正是个骗子。时间证明了一切。
一年后,母亲又坐月子了,生出的同样是个女子。那是个小小的,粉色的娃娃,赛麦觉得她是自己至今看到的最小的娃娃。连呼吸也没有,不一会儿就咽了气。这回爷爷没有魄力继续表示他的幽默与心胸旷达。他在院子里转悠了一阵,显得百无聊赖,一脚踢翻了那个装柴火的旧笼子,第二圈转过去时,踏上一脚,再踏一脚。直到笼子碎裂成片,他才悻悻地进了屋。这回父亲也没有回来。可能他转悠到更远的地方去了,好长日子没露面。
爷爷显得不甘心,他可是白白花了五十块钱,这下看清楚了,自己被骗了。爷爷让赛麦告诉她娘,把席子底下乌七八糟骗人的把戏扫了去,不起作用的,扫了干净。赛麦把话传给母亲,母亲居然哈哈地笑,把赛麦一把揽入怀里,突然流露的亲昵吓了赛麦一跳。母亲可从不会这样的。母亲揭起一片席子,露出扫得发白的泥坯,母亲早就扫了。等那怪人走后,她就悄悄把所有的纸人扫掉,塞进炕洞。都是些乌七八糟的东西,哄瓜娃娃呢,鬼才信呢。母亲的神情恶狠狠的,咬牙切齿的,让人觉得如果那个骗子现在眼前,她会狠狠搧他几个大耳刮子。
他用连片的鬼话让爷爷坚信,他能治病,治的是只生女娃不生男娃的病。所以他让母亲压在席子底下的那些纸人,都有一个突出的特征,就是裤裆里吊着一个奇大无比的东西,葫芦状的。据说那就代表着儿子娃娃。睡在纸人上的女人会怀上儿子娃娃。
爷爷的神情一度显得萎靡,受了挫折的样子。在扇子湾其他人看来,他们一定认为这个老汉是因为六十多了还抱不上孙子而懊恼,其实,赛麦一家最清楚,他懊恼的不只这些,他还被一个来路不明的人骗了,骗去了一个二毛羊羔的价钱。更要命的是,他在那个骗子的鬼话里抱着希望等了一年。要是有个人在身边听听他的牢骚就好了,牢骚发过,心里的郁闷也会随之而散。偌大一个扇子湾,竟没有一个人可以让爷爷无所顾忌地敞开心扉倾吐心事。这样的事,发生在精明过人的爷爷身上,本身叫人难以置信。庄里那些老汉们,知道这事后一定会张大了嘴笑话,肆无忌惮地笑话爷爷的愚蠢。所以爷爷坚持对谁也不讲,一个人扛着,这有点打落牙齿和血独自吞咽的味道。爷爷一个人憋在心里,憋得脸色迅速变黑变枯,像是一夜间被什么榨干了身体里的水分。
本家的二奶奶显得分外兴奋,走出走进,在赛麦家进出了无数次。仿佛有什么喜事发生了,她高兴得不行。赛麦想,二奶奶的心思傻子都看得出来,就连拴在下院的那条麻狗也能明白。她在看笑话呢,看红火呢。她没有理由不把这事当笑话看。她的几个媳妇,个个生出的是儿子,她有理由看别人家的笑话,用她的话讲就是“生不出儿子的女人还算女人吗?根本就算不上嘛,依我看——尽早休了她,再娶一个,世上女人多的是!”
与爷爷不同的是,母亲的反应出奇的安静。最小的女儿没有活下来,她的月子坐得清闲极了。整天盯着房顶数椽子。从左边数到右边。再从右边数到左边。数着数着一个月时间过去了,她就出月子了,走出房门,开始干活。像以往一样,啥活都干。
有一天,母亲忽然将吹灯的大任交给了赛麦。原因是大姐已经长大,长成大姑娘了,可以放下羊鞭,坐在家里学习做针线茶饭,为将来嫁到别人家当媳妇做准备了。二姐接了大姐的班,成了放羊的头儿。轮到赛麦给二姐当跟屁虫了。也就预示着从今以后,扇子湾的娃娃伙里少了一个整天忙于刨土玩耍的野娃娃,多了一个专门放羊的羊倌。自从真正当上羊倌,赛麦才切身体味到放羊的苦楚与乐趣。放羊真是一件快乐而又让人痛苦的事。
她当上羊倌的当夜,母亲就把吹灯的大权交给了她。睡觉的地方也发生了改变。大姐不再睡窗子跟前,与赛麦互换了地方。可能是头一天放羊,赛麦没有感觉到腿有多疼。她挪到窗子底下,睡在大姐常睡的地方,以大姐惯有的姿态枕在枕上,扭头打量其他人,感觉有点兴奋,有那么点儿羞涩,一直觉得自己在这个炕上是可有可无的人,今晚一旦被大家重视起来,她还真有点不怎么习惯。母亲发话了,说从今晚开始,灯由赛麦吹。赛麦分明看见她的姊妹们脸色同时亮了一下,但很快就暗淡下来。大姐扭头扫了一眼灯光,眼里装着一些难以言说的东西。那一刻,赛麦感觉心里疼了一下。大姐的目光轻飘飘的,就在这轻飘飘的目光里,分明隐含着十分沉重的东西。以前大姐是那么盼望长大,盼望摆脱羊群,这一天真正来临了,大姐却显得闷闷不乐。长大了不好么?难道大姐后悔了,想回到原来的时候?能回去吗?失去吹灯的权力,让原本郁闷了一天的大姐,更加显得郁郁不欢。二姐也有些不快,按常理,该轮到她吹灯了。可是,是母亲做的决定,她心里的不痛快只能强自压回去,她不敢与母亲对着来,不想自讨没趣。
吹灯真是其乐无穷的事。赛麦学着大姐的样子,欠起身,满炕巡视一圈,问,都睡下了吗?要吹灯了。几个姐姐早乖乖爬进被窝去了。大姐心情欠佳,比谁都睡得早,这会儿鼾声已经拉起来了。赛麦忽然不想急着吹灯。她想让它多亮一会儿。就一小会儿。她想在灯火的照亮下睡一会儿,闭上眼屋里还是一片灯火通明。
煤油灯盏的光并不怎么亮。十里外的集市上早已经通了电,人家用的是电灯泡。雪亮雪亮的。大姐的梦想就是有朝一日嫁到川道地方去,就可以用上雪亮的灯泡,还可以穿着高跟鞋在平坦的马路上咯咯噔噔地走。那咯咯噔噔的响声真是太好听了。她们的一个姑姑就嫁到了集市上,她偶尔来扇子湾娘家,走一段路,就喊脚疼得不行,不住抱怨说这是啥鬼地方嘛,猴子也爬不了的。有比较就有发言权,姑姑是因为做了川道里人,在川道里生活了几年,才有胆量有魄力说这样的话,换了别人,一辈子在这山道上奔走,与山道打交道,敢说那样的话吗?分明是在糟践山里人,糟践一辈子生活在山沟里的祖辈先人。也是拿自己不当人。哪有嫌弃养活了自个儿的地方的人?姑姑的行为无疑是在忘本,大家就不怎么喜欢她。然而,大姐还是被她所描述的川道人家的全新生活吸引,陷入了深深的幻想。大姐的幻想五颜六色的,她在做完饭的闲暇时间里,开始学习绣花,绣在枕头上,鞋垫上,被单上。一个女子如果开始绣花——是自己愿意绣,而不是大人逼迫——还时不时地对着某个地方发一会儿呆,那就说明这个女子真正长大了,不单个头儿长高,心思也长大了,能装下该装的事情了。
大姐一放下手里的羊鞭,就迷恋上了绣花。绣花的大姐眼里含着笑,低下头久久沉思着,不知想到了什么好笑的往事,嘴角翘起,抿着,轻轻地笑。鼻翼一颤一颤地抖,眉目间,居然显得动人好看起来。她盘腿坐在炕角专心绣花的样子,赛麦中午赶羊回到家,总是能看到。此情此景,令赛麦惊讶不已。那真的是大姐,那个握着羊鞭满世界跑,大声喝骂羊群,与伙伴时不时打上一架的,又疯又野的丫头?眼前的大姐分明已经改变了模样,心性也发生着改变。她已经能很拿手地烧火,切菜,洗锅。过不了多久,小姑姑一旦出嫁,她就得擀面。一个人做熟全家人的一日三餐。
大姐的改变让人觉得可喜,喜悦的同时心头隐隐泛起些许遗憾。说明她们的土炕上,土屋子里,土院子里,减少了一个玩伴,一个最擅长玩耍的人。大姐会很多玩耍的花样。母亲心情不好的时候,都是她带大家玩。她是娃娃堆里的头儿。平时,她对妹妹们还是很好的。赛麦觉得遗憾,随着长大,一个在别人面前爱护她们的人,开始淡出她们的生活,不再领着她们到处疯玩了,不再为了妹妹与比自己大得多的儿子娃娃打架,打得鼻青脸肿也毫无怨言。回头想来,大姐真的是个很好的大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