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老六四只脚在尘土飞扬的街道上又踏起更加飞扬的尘土。我们认为此时二队心情最好的社员莫过于我们俩了,我们才是心中充满了劳动的喜悦。
我们颠着小跑去队上保管那里要抬筐和杠子,锨我们自家都有,用起来也顺手。
保管是瘸子。农忙时节瘸子保管倒是希望有人来找他开库取东西,这是让他很舒服的麻烦,这样他就可以晚出工,甚至半天不出工,而且可以显摆他的权威。
瘸子保管在盛杂物的库房里扒拉半天,最后终于将一只粪筐一根长木杠及自己的瘸腿亮在库房前的阳光下。他搔了搔没长几根毛的大头,说:“给你俩的爹说,抬了粪把筐冲净了再送来。”
老六虎了脸,挺了胸,话很冲:“俺俩今个就当爹。是俺俩抬粪。”
瘸子保管于是拽住了筐系不撒手,说:“哪个分派的?你们俩能抬粪?”
我说:“保管,有几家的粪圈满得不行,大人又没工夫,愁得队长不行,就让俺俩帮帮忙。不信你自个去问。”
老六有点儿急不可耐,抓起另一条筐系,猛一用力完全将粪筐控制了,说:“耽误俺干活你补工分?”老六的力气不比瘸子小。
保管被老六拽得打了个趔趄,险些摔倒。他气恼地啐一口,骂道:“你个熊样,成人了!”
至此,抬粪的工具落实了下来。得到抬粪的营生已令人高兴得不得了,去三担婶家抬粪那就变成了更加高兴得不得了的美差了。
三担婶基本上是队上最好看的女人。三担婶的男人前些年被炸石头的哑炮炸瘫痪了。这个哑炮也就是炸瞎队长一只眼的同一个炮。当时还没成“一目了然”也不是队长的队长与三担婶的男人同在山上采石,三担婶的男人是点炮手。那一次哑了一个炮,三担婶的男人跳出了掩体,向炮点跑去。队长随即英勇地也跳出了掩体,去追三担婶的男人。当队长追上了三担婶的男人,并将其拉倒时,哑炮响了。三担婶的男人被炸瘫痪了,但总算保住了一条命,队长也赔上了一颗眼珠,从此当上了队长。
男人瘫了,三担婶就变得更好看,三担婶的家也变得热闹了,队上的男人都愿去她家炕上坐,开一些十分开心的玩笑,苦日子就熬得松畅一些。三担婶的院内据说四季都有艳丽的花朵开放。
粪筐的绳系太长,抬起来我这边筐底刚离地,遇上个大石块就磕碰筐底,我的个子实在难以将杠子撑到足够的高度,有村人见了就笑。只好放了杠子,将筐系在杠子上绾了两道,两只锨搭在粪筐上,走起来就有些神气。便去笑那些无精打采出工的村人,他们要去地里将日头熬进西山坳,我们太有理由取笑他们了。
三担婶的家在村南。那里有一个水塘,水塘边有一行歪斜的老柳林,树枝上有不知名的什么鸟在鸣唱。此时我与老六的心情很需要小鸟什么的鸣唱来配合,即使鸟们飞到我们的头顶我们也不会伤害它们。
三担婶的院门虚掩着,门扇上印着毛主席像和诗词,但油漆已经斑驳,有的字已完全模糊。
我在前老六在后,犹豫片刻便直接用杠头顶门,两扇门很听话地闪开了。
一圈闪亮的白腚圈在猪圈旁的一个尿罐上——三担婶倏地站起,将面积更大的腚暴露,灿烂着耀眼的光芒。我的双眼被刺得眩晕,这是我见过的最白的腚。
三担婶随即又将嘹亮的笑撒满院落。说:“嗨,当是哪个了,原来是俩崽子。害得老娘半泡尿湿了裆。”三担婶整着裤腰,一条红腰带如一条蛇缠住了她的腹部。我就那么僵住,不知该先动哪条腿。后面的老六在杠子上使劲拥我,说:“走呀你。”看来老六是没被那眩目的白腚照见。我感到我的脑袋嗡嗡响起来,有一股不知来历但强劲的风席卷了我的脑海。
三担婶的笑声四处荡漾。说:“哟,哟,你还成人了。小脸变成要开裆的小母鸡冠喽。奶毛还没干在你婶跟前充什么大人!”
我知道三担婶形容的没错,我的脸肯定变红了。明白我们是来抬粪,三担婶大喜,夸我们这么小就知道为人民服务急贫下中农所急,将来会是好社员。又骂了队长,说几天前就跟他说圈满了,今儿个才派人来。
三担婶偶然发现了老六肿胀的半边脸,十分关切地问候。老六笑笑,说:“被大马蜂蜇的。”
三担婶大惊小叫,说:“这个有办法,找奶水润一润,立即消肿止疼。”又说,“早先我的奶水很旺,给不少人治过蜇伤。”
一看圈里粪并不满,心下欢喜,这样能少抬几筐。又一想,粪并未满她怎么骂队长嫌给她抬粪晚了?这倒是个问题,便小声问老六。老六说:“操,这也算‘问题’?沤一圈粪队上给记五个工分咧。”老六很轻松地就把问题解释了。我说那我也让我妈去找队长,也说我们家圈满了。老六说你妈不是三担婶。
老六突然说:“三担婶身上有股好闻的胰子味,跟熟透的小甜瓜差不多。”
我说:“她的肉也白,像大饽饽。”
老六凑过脑袋,说:“哟,你见着了?是不是刚进门见着了什么新鲜?”
我小声说:“也没见着什么,就是半个大白腚吧。”
老六惊了,脖子上的筋跳起来,“你还想见什么。你真见着了?我要在前面就好了。你长得矮倒占了便宜。我说嘛,咋进了门用杠子都推不动你。”
扒开了挡圈门的大石板,老六撑着锨跳进圈内开始出粪。俩人同时在圈内挖粪伸展不开,只能轮换。一筐土粪怎么着也有一百多斤,抬了几筐肩头就压得不行。再几筐下来,两条小腿也不听使唤了,心脏也要跳出胸外。
老六逗我,说你这小身子骨还就是不大像贫下中农,要在广阔天地好好练练。我说:“老六,怎么我的两条腿好像不是我的了?”
老六说跟你干活吃亏的是我。说着将筐系向他那边拉了有一尺,我这边立时轻了许多,心里无限感谢老六,说:“再有好吃的就让你多吃些。”
老六“呸”一声朝掌心吐了口唾液,双手搓搓,抓牢锨把,说:“有了吃的你的嘴就是你的了。”
直觉得圈里的粪怎么抬也见不出他妈少多少。肩头已红肿,杠子压上去如针扎一般,看来抬粪也不是个轻松事,这四分还真不易挣得。队上每项活计值多少工分不知被大人们经验多少遍了,想钻空子确是不易。
铁锨总算触到了粪圈的石板底,发出如咬牙般的吱吱嘎嘎声,我与老六乐得差点躺倒在粪圈里。老六说:“毛主席让愚公去移山。愚公领着一家人日夜挖山,把两座大山都移了。只要听毛主席的话什么事都能办成。”
我说老六你不要瞎说,愚公移山是古代的事,不是毛主席让愚公去移山。
老六说我怎么是瞎说,毛主席叫你去挖山你也能把山挖了。
我就无话可回了,我当然希望毛主席能亲口让我去挖山,我保证比愚公还卖力气。
老六虽壮,出的力比我多得多,也是一张嘴不大够喘气的。我说歇歇,老六早扔了锨半躺在猪圈的矮墙上,发出大人一样的喘息。
三担婶这时散着头发从屋内出来了,手里擎着一个烙得焦黄的饼递过来。这只饼香气逼人,饼又是干活人最充饥最好的食物。我忍着掰了小半,将大半递给老六。我后悔刚才说的有了吃的要多给老六吃的话,总不好食言。吃东西嘴虽是我的,说话时嘴也是我的。当然我们给三担婶说了些十分感谢的话。三担婶说用不着甜嘴,两个孩子抬一圈粪真是不易呀。
半个饼下肚就有了精神。看三担婶屋门旁有几盆菊花,花蕾正刚刚绽开细嫩的花瓣,便觉得三担婶的院落有着与别人不同的别致。又讨好地问三担婶怎么没出工。三担婶说她请了半天假,要收拾收拾家里的活儿。倒没见着她忙什么家里的活儿,不一会儿,见她从屋里舀出热水,在院里的一个脸盆架上洗开了头。
我与老六又聚了神忙活着看三担婶洗头。三担婶用香胰子打着头发,她的头上便开满如棉花般的香胰子白沫,院落立刻弥漫着香胰子的味道。她弓着上身,一截鲜亮的肚皮暴露出来,一对大奶子如吊着的炸弹悠得人心跳。老六瞪大了眼,恨不能将眼珠子甩过去,他是要将进门时没见着什么的损失找回来。
我听见老六嘴中哼起了腔调,老六也不知他在哼唱着什么。我发现老六的胸部大张旗鼓地收缩着,很有几分孔武的样子。
歇了一气,浑身倒更加疲软。杠子再压上肩头,便觉得杠子上生出千根钢针,扎得肩头疼痛钻心。龇牙咧嘴抬了几筐,看看圈内还剩下约有三、五筐粪,实在是一筐也不想再抬了,越近圈底圈越深,每向圈边筐中甩一锨都要憋足了气。
两眼盯着圈底那一堆粪发怵又犯难,乃至生出仇恨,便一遍遍地诅咒剩下的粪。这时我的两眼一亮,有了惊喜万分的发现:这个猪圈没有猪下圈的台阶!一般猪圈都用石头垒那么三四级台阶,为的是圈深时便于猪下到圈里来,而这个圈却没留这样的石台阶。我的脑袋便飞出美妙的设想:将圈底剩下的稀粪收拾起来,给它抹一个台阶,既不用再抬也看不出毛病。将想法与老六耳语,乐得老六手舞足蹈,说人就是要动脑筋,毛主席说的没错,遇事要多开动脑筋。似乎毛主席真的说过类似的话。我也顾不上去计较老六传达的毛主席语录准不准确了,只是随着老六一个劲地乐。
我立即跳下圈,挥锨操作。不一会儿剩下的粪全被我修成了一个连接猪窝的四级大台阶,圈底已是清清亮亮。又用锨将台阶抹得光亮,和泥瓦匠的手艺差不多。我左右欣赏着自己的杰作,为自己的发明创造兴高采烈。我对老六说:“这真是等于我一个人抬了六七筐粪,你也亏不了多少了。”老六说我本来就没与你计较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