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队里又收工了,刘长幸少气无力地从地里走回来。走到村口的大塘边走不动了,眼前的景物使他想起往日的事来,这是他和换梅相恋的地方啊。他慢慢地坐在大塘边的青石板上,拿出旱烟袋来抽开了烟。
高大的柳树倒垂着长长的柳树条儿,随风轻轻地摆动,似乎在卖弄着别一种风情。树枝上扑棱棱响动着,是一对不知名的鸟儿,在一天的最后时刻飞扑戏耍。大塘里平静的水面倒映着树木花草。一切如故,但失去了缠绵细语,失去了朗朗笑声,失去了他最心爱的人儿。刘长幸眼里的泪珠,像断线的珠子骨碌碌滚出来。
突然,他觉得身边出现了一个人,一个女人。他梦幻似的抓住女人的手问道:“换梅,你回来了?”
“长幸哥,是我。”
他定睛一看,原来是韩娟玲。他把手慢慢松开了,又拿起旱烟袋抽开了老旱烟。
“长幸哥,你哭了?怎么,又想换梅了?”娟玲问道。
“别提了,我没有想。”长幸说。
“那你为什么流泪?”
“娟玲,我心里烦,你说让我怎么个活呀?”
“长幸哥,你别难过,我知道你还在想换梅,但是她走了。”
“娟玲,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的?”
“长幸哥,我天天看着你,天天跟着你,怎么你就没看见我,把我放在你心里啊?”
“娟玲啊,我的好妹妹,我怎能心里没有你?但我不能昧着良心做事,我和换梅是订婚了的,我不能无缘无故地失信啊!”
“长幸哥,不是你失信,是命运要改变你,要你和王换梅分手了。你要承认现实,你要面对现实。长幸哥,我要问你一句话,难道我就一点儿也比不上王换梅吗?”
刘长幸不说话了,又抽开了老旱烟。
“长幸哥,你是不是嫌我长得丑?嫌我是黑五类?”
刘长幸还是不说话,仍旧一个劲儿地抽老旱烟。
“长幸哥,我们在一起会幸福的。你想想,我们没高没低,互不嫌弃,将是恩恩爱爱的一对夫妻。你和王换梅在一起,人家是国家干部,你是受苦人,那可就不好说了。长幸哥,你说是不是呀?”
韩娟玲一句接一句地追问,把刘长幸追问得心乱如麻,他觉得自己真有点儿配不上王换梅了,眼前的韩娟玲才是他般配的女人。但是,不能那样做呀,他答应韩娟玲的话,会毁掉这个城市姑娘。为什么?如果韩娟玲和自己成婚,那她就永远呆在这小山村里了。还有一点,换梅会答应吗?自己能背叛换梅吗?这是万万做不得呀!
“长幸哥,你是不是心里又有人了?”
“我能有谁?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听说你爹让你娶赵梨英,你愿意吗?”
“娟玲,你说我愿意吗?”
“那我可不知道,听说你和赵梨英相处得很好,你是不是相中了这个带孩子的寡妇?”
“说实话,我和梨英姐相处得很不错,但是,我和她从来没有找对象的意思。”
“长幸哥,你心里老想着换梅,难道你就不把我当做一个人吗?”韩娟玲显得那么伤心。
“我,我,我能那么不要脸吗?我不愿意伤害你啊!”
“长幸哥,什么叫伤害?你分明是嫌弃我,嫌弃我是黑五类。你为什么要闯进我心里,让我永远忘不掉你啊?”韩娟玲哭泣起来。
“娟玲你别哭,我为什么会嫌弃你呢?你是我忘不掉的人啊!但是,我不能伤害你,你忘掉我吧,你很快就回城的,我们是不可能的。”
韩娟玲不说话了,流着眼泪垂头坐在那里,可怜巴巴的样子。刘长幸有点儿不忍了,他靠近韩娟玲说:“娟玲,我真的不能答应你。你忘了我吧,我不值得你爱,虽然你出身不好,但你是城里人,你很快就会回城找到好男人的。”
“长幸哥,我心里只有你啊,长幸哥!”韩娟玲倒在了长幸怀里,刘长幸紧紧地抱住了韩娟玲。
天色黑了下来,大柳树条儿随风哗哗啦啦地响动,大塘里的青蛙“呱呱呱”乱叫起来,天地间一片喧哗……
村里的剧团又要出门唱样板戏了。这一次唱戏非同一般,是公社召开忆苦思甜会,让村里剧团演出的。拖拉机哗哗啦啦地把演员们拉到公社大院,一下车连水都没喝一口,公社干部就催促他们赶快化妆准备演出。因为既要唱样板戏,又要召开忆苦思甜会,时间安排得很紧张。
大家跟着公社干部来到大礼堂舞台上开始化妆。刘长幸很快就化好了妆,他口渴得很,便走下台想找点儿水喝。他走出大礼堂四面张望,见对面排房的墙壁上写着“食堂”二字,就向那食堂走去。这时迎面走来一群人,长幸定睛一看,原来是一群公社干部。长幸正想走过去,猛然看见了王换梅,换梅夹在干部中间,穿一件绿色服装,戴一顶绿色八角帽,脸比以前更白更胖了,在村里当受苦人时的面貌全没了,确确实实像一个干部了。换梅与干部们有说有笑,向大礼堂走去。长幸生怕换梅看见他,快步走进食堂。他心跳得很厉害,浑身在发抖。他找了个碗,从水缸里舀了一碗冷水,手抖抖地喝完了。
今天演出的是《红灯记》,长幸扮演李玉和,第一个出场的就是他。往常长幸是不怯场的,但今天特别发慌,看着台底下黑压压的人,他唯恐看见一个人,那就是他心爱的王换梅。但是,台场前排的长凳上坐的全是干部,王换梅就坐在其中。长幸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生怕把戏演砸了。但他一出场,就有人拍开手了,带头的居然是王换梅。王换梅使劲地拍着手,竟然大声喊叫起来,差点儿喊出他的名字。这让刘长幸有点儿不知所措,换梅心里还有他呀,但是他不敢看换梅一眼。好不容易演完了《红灯记》,长幸急急忙忙洗脸换衣服去了。忽然,听到有人在台上喊道:“大家拍手欢迎,让王换梅上台给大家演唱一段!”
台下立刻发出哗啦啦的掌声,呼叫着要换梅上台演唱。王换梅有点儿不愿意,干部们便推的推拉的拉,硬把王换梅推上了台。
王换梅说:“我多时未唱,怕给大家唱不好,请大家原谅。我给大家唱一段《沙家浜》中阿庆嫂的唱段吧。”
村里剧团的文场人员就拉开了丝弦,王换梅随着音乐的曲调唱了起来。王换梅天生一副好嗓子,清脆嘹亮的唱声响彻了大礼堂。刘长幸听着换梅的唱声,想起和换梅在一起时那幸福的时光,他又偷偷地流泪了。
震耳的欢呼声拍手声,压倒了刘长幸心里的一切烦乱,他在台后悄悄观看起换梅来。
“再来一段好不好?”
“好!”
王换梅又唱了一段《红灯记》中沙奶奶的唱段,悠扬动听的唱腔赢得阵阵掌声,在一片欢呼声中换梅走下了台。
刘长幸看着换梅漂亮的身影,真想上去抱住自己的未婚妻,但是看着自己土里土气的衣服,自卑的心情让他又流下了眼泪。自己是什么人?是受苦人啊!与换梅相差太大了,怎能像一对恋人啊?刘长幸赶紧走下台去,想很快离开这个地方。但是门口有人把门,不让他出去,让听忆苦思甜报告会。
台上很快就布置好了会议主席台,公社干部按官职大小坐下来。王换梅坐在第二排左末端,那么严肃庄重,真像个当官的了。
洋烟二说:“开什么忆苦思甜会,大中午了也不给吃饭,真把人饿死了。”
“二哥,你看咱村的魏宁福出来了。”长幸说。
洋烟二说:“大队也不给魏宁福换件衣服,像个讨吃要饭的,太不像话了。”
台上忆苦思甜的贫下中农就像在演戏,台下的观众就拍开了手。
第一个走出来的,是豁里头村的魏宁福,好像现在还是个贫农。为什么?你看他穿的衣服,破烂不堪,补丁摞补丁,有的补丁快掉下来了。好像几年没洗脸,脸上一片一片的黑皮,头发乱糟糟的不成样子。他笑着走了出来,说他家几辈子都是贫农,都给地主扛长工。他说:“那时候我们给地主扛长工,地主家不给吃好,我们是不好好干活儿的。地主家为了让我们多出力干好活儿,蒸了好大好大的米面窝头给我们吃,那窝头可大了。”边说边抬起脚,“比这鞋都大。”全场的人哄堂大笑,人们不是笑窝头比鞋大,而是笑他穿的鞋,破了个大窟窿,露出黑黑的两个脚趾头。
魏宁福高声说:“笑什么笑,现在我穿的鞋露着两个脚趾头,旧社会我穿的鞋露着五个脚趾头呢,还是现在比过去好。”接着又说,“那时候,我们扛长工的比现在吃得好,那时不吃玉茭面,吃的是米面。”
魏宁福越说越离谱,公社干部马上叫人把魏宁福推下台去。魏宁福不懂得好坏,一边走一边还要举起那破烂的袖子跟大家作别,又引得一阵哄堂大笑。
“王春寿太没有脑筋,让这么个七十五丢人败兴,把豁里头村的人丢尽了。”洋烟二说。
长幸说:“魏宁福也不懂事,自己不能换件像样的衣服?”
洋烟二说:“他换个屁,他有钱买衣服吗?就是有几个钱,也游门串户,都给媳妇们了。”
每个大队都有上台忆苦思甜的人,一共有二十多人。好不容易等这些人说完,接下来又是公社大小干部的总结讲话。大会一直开到两点多钟,把人快饿死了才散会。刘长幸随人流走出大礼堂,他生怕碰见王换梅,急急忙忙跑出了公社大院。他早有了自己的打算,不在公社食堂吃饭,到外面的饭馆里买几个饼子,跑到村外的大道上,坐在地边塄上,一边吃一边等着公社送人的拖拉机。
其实,王换梅早看见刘长幸了,只是今天开大会,没有空和长幸见面说话。她好想长幸啊,他们足足有几个月没有在一起了。她真想和长幸见见面说说话,虽然不能拥抱亲吻,但说说话也幸福啊!一上午的开会内容,她根本没听进去,只是想着长幸。
会议一散,王换梅没顾上到食堂小灶吃饭,就到食堂大灶去找长幸了。
“二哥,长幸呢?”她问洋烟二。
“开会时还在一起,散会后就不见了。”洋烟二说。
王换梅着了急:“长幸不吃饭,能去哪里呢?”
“换梅,你别着急,他饿了,他会回来吃饭的,你等等吧。”洋烟二说。
王换梅只得坐下来等长幸,但是等了好长时间也不见影踪。王换梅猛然看见了韩娟玲,她想韩娟玲一定知道长幸在哪。韩娟玲见换梅走过来,不知是不愿意和换梅说话,还是心里害怕,赶快低下了头。
王换梅问道:“娟玲,长幸哪里去了?”
“我没见,我不知道。”韩娟玲低声说。
“你和长幸在一块儿,你能不知道他在哪里?”换梅对娟玲有点儿怨气。
“我没看见就是没看见,你怎能这么说话?”韩娟玲也是满腹怨气。
“你是不是怕我和长幸见面?是不是你心中有鬼?”王换梅开始怀疑韩娟玲了。
“不知道就是不知道,我有什么鬼?况且,长幸到哪里会告诉我吗?”
“韩娟玲,我问你,你是不是趁我不在村里,又开始勾引长幸了?”
韩娟玲不说话了,端着碗一点儿一点儿吃饭。
“我可告诉你韩娟玲,你对长幸别有任何幻想,如果你不择手段勾引长幸,我王换梅是不会轻饶你的,会把你调到另一个深山老区,让你活受罪!”
一句话把韩娟玲吓呆了,王换梅是干部呀,如果把她调到另一个深山老区,岂不是把她和长幸活活分开了吗?她马上抬起头陪笑道:“换梅姐,您想得太多了,我怎能做对不起你的事啊?换梅姐,你放心吧,我不会做出轨的事,况且刘长幸也不爱我。我是个黑五类,是不会有人理我的。”
但王换梅还是警告韩娟玲:“韩娟玲,是好是坏你看着办,我王换梅不是好惹的!”
王换梅还是不见长幸,她又走到洋烟二身边说:“二哥,长幸为什么不吃饭啊?他不饿吗?究竟到哪里去了?”
洋烟二说:“换梅,我告你句实话吧,可能是长幸不想见你,因为你是干部,他是受苦人,他觉得可能有点儿不般配了。可能,他到外面的食堂吃去了。”
一句话把王换梅说得更着急了,她说:“我到外面的食堂找他去。”
王换梅正要走,对面走来一个人,是庞建都。庞建都说:“换梅呀,一看你就是个当干部的料!你不忘本,还和我们这些受苦人答话,真是平易敬人呀!换梅,你是不是想找刘长幸?别找了,你没有听说吗?他很快就要和赵梨英结婚了。”
“你怎么知道的?我和长幸已经订婚了!”换梅说。
庞建都笑了笑说:“换梅,我骗你吗?你说你是贫农,你是干部,他刘长幸是什么人?他是富裕中农出身,是个受苦人啊,他能配得上你吗?刘守富是个精人,看见对你没希望,他儿子娶不下贫下中农的女儿,娶不下当干部的,就只好娶地主成分的寡妇了。我听说是洋烟二给做的媒,不信你去问问洋烟二。”
王换梅听了庞建都的话,就又走到洋烟二跟前问:“二哥,你刚才说是长幸不想见我,是不是你也清楚长幸的好多事儿?”
洋烟二说:“换梅,实话实说吧,刘守富要悔婚了,他对你和长幸的婚事没有信心。因为他要面对现实啊,一个贫农的女儿,一个国家干部,怎能和一个富裕中农出身的受苦人成婚?你想想看,可能吗?”
换梅说:“二哥,你是知道的,我和长幸在一起已不是一天两天了,我们在初中就相恋了啊!我们能离开吗?”
洋烟二说:“这些我都知道,长幸也不想离开你。你知道长幸来公社看过你几次?不下八次呀!但是他没一次见到你,为什么啊?他不敢见你,怕给你丢脸呀!”
“真没出息,丢什么脸?二哥,你告诉我,你是不是给长幸说媒了?”换梅问道。
洋烟二说:“换梅,我可不是诚心要拆散你们,你是知道的,长幸的爹是我的亲叔叔,我能不听他的话吗?他硬要我去梨英家说媒。”
“长幸同意吗?”
“当然不同意了,但是他爹非要逼着他同意这门亲事。”
“那赵梨英是什么意见?”
“赵梨英非常同意了,只是长幸还不太同意,如果长幸同意,这门亲事就办成了。”
王换梅听了洋烟二的话,心里又着急又伤心,真是没想到啊!她心里防范的是韩娟玲,没想到现在又来了个赵梨英,而且要实打实地办婚事了。王换梅再没有和洋烟二多说,着着急急到外面的食堂找长幸去了。
可到了外面食堂,并不见长幸的影儿,她想是不是长幸早回去了?王换梅流着眼泪,快步返回公社了……
不知谁又在唱:
凤凰山上出凤凰,
梨花叶陪衬红梨花,
仙女你不该到人间,
情丝苦断心肝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