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拥军来了。”有人在外面喊。
“我的天,拥军你又长高了。”
每回王拥军来,都要搞出点动静。连平时逢人就叫的狗,哼了两声,也不吱音了,在那里直摇尾巴。张平贵不知道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吵死了。他从窗户探出头。好几个人都在朝张家老院看。母亲正帮王拥军拍打身上的雪粒,旁边的拖拉机还吐着黑烟。还没全化掉的雪,乌黑一片。春节才过几天啊,成群结队的大卡车疯了般,来来回回跑个不停。
“没把我们担心死,这么大的雪,生怕你误了。”
王拥军是来县里参加学毛选比赛的。自从拿了个一等奖,他就出了名,报纸上,广播里,都说他是交城的标兵。有人拿革命歌曲开涮,说,交城的山交城的水,交城出了个王拥军。他厉害的是能即兴作诗。据说是受他爸影响,大跃进,学大寨,天下都编顺口溜,他爸也是出口成章。八岁那年,联校布置展览,搿屪小学还有设他的专栏,栏题是:品学兼优王拥军。他的作诗更有名,七步成诗不算赢,出口成章有水平。有回北京来了个大领导,县里还专门派人把王拥军接来。大领导很随和,摸着他的头,问这问那。王拥军像个小猫似的,睁着两只乌黑的大眼睛,配合着大领导的亲切交谈。随口吟诵了诗,似乎意犹未尽,还恰到好处地引用了毛主席语录。这让大领导喜欢得不行。事后有记者问他是怎么学的毛主席语录。他小眼睛一鼓,道,天天放羊也没事干,就只好背毛主席语录了。
这是一九七六年,王拥军才十一岁。
老实说,张平贵不怎么看得起这个表哥。一个农村人,得瑟个什么劲呢?他去过表哥的家,简直不像个家,竟住到生产队的牛棚里的。那可是真牛棚,养牛的圈。母亲说起来还直抹泪,说姐姐真是命苦。能怨谁?要怨也只能怨这地方的煤太多了。搿屪沟国营煤炭的矿洞挖到了表哥家窑底下,队上让腾地方,可怜的王家人不由分说给扫地出门了。嘿,都扫地出门了,王拥军还把头昂得那么高。
王拥军在县城里大红大紫,到处作报告,最激动的好像是杨玉梅,这个县供销社的会计,除了卖卖东西,就是指望着张平贵能像姐姐的儿子一样有出息。可张平贵居然对学习不感兴趣,对比赛不感兴趣,就喜欢蹲在门口看来来往往的大卡车。门口的大马路,一直通向军渡。卡车拉着各种各样的东西,整车的煤,整车的硫磺,甚至还有整车的牛,整车的猪,这些牛啊猪啊,正眼都不瞧他一眼,就那么傲慢地,刷刷地,从他跟前飙过去了。说起来,张平贵倒也不是羡慕这些东西,他就是喜欢那些说话张牙舞爪的司机,一个个腰粗膀圆的,多有生命力呀。最有意思的是,有回还看到一个司机居然在副驾驶位置上放了张毛主席像,那张相片起码有四册语文课本大。好几回了,杨玉梅喊他吃饭,他都没听见,就跟着汽车跑。汽车屁股后面的味道好闻死了。吃饭时还听见母亲向父亲抱怨:“一个破卡车有什么看头?眼睛都发直了。看也就看了,还要跟在汽车的屁股后面跑。”杨玉梅担心儿子的脑子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魂不守舍的。
“你看看你表哥,他是什么环境?”
有回王拥军来,杨玉梅还在饭桌上循循善诱谈到梦想。说起未来,王拥军一脸豪迈,说怎么着也得在城里混。然后又问张平贵的理想是干什么。八岁的张平贵,想也没想就说,屁的理想,我们这样的人有什么理想?就是有,也只能说有点想法。见表哥脸色不大好看,又轻声了句,就想去开大卡车。这么随口吐出来的一句话,后来动不动遭到母亲的嘲笑。杨玉梅说起这些时有那么点恨铁不成钢的失落。她在乡下的外甥王拥军,一心想的是出人头地,做医生,当会计,最不济也应该是个县城里的老师,混个城市户口,而她的儿子张平贵呢,起点已然很高了,都城里人了,居然只想做个卡车司机。
完全可以讲,张平贵从小就生活在表哥的阴影下。直到升了初中,王拥军快从县文工团转正,杨玉梅还动不动就说,你看看你表哥如何如何。杨玉梅本以为这样的刺激会让儿子找到点榜样的力量,可张平贵听到头一句,马上就接过去:
“你要知道王拥军好,你干吗不让他当你儿子?”
张平贵的嘴边已然露出了黑黑的胡须。真是吃得太好了,才十三岁,个子就蹿到了一米七。杨玉梅拿着锅铲瞪着儿子,可张平贵看都没看她,只是坐在那里描他的连环画。晚上洗脚时,杨玉梅还和张明亮说:“你得管管你儿子,他越来越不务正业了。学习学习不好好学,天天就找什么连环画。你看没看他画的东西?全是女的,一个个。”
“狗日的,才多大?”张明亮是笑着说的,好像真是得意。
杨玉梅的脸却板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