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外婆的精心养育下,毛楚雄慢慢地懂事了。晓得心疼外婆,照顾外婆了,也能帮外婆做一些杂活了。端茶递水,扫地什么的,他都能做了。看到外孙稚嫩的小手做家务劳动,让外婆既心疼又欣慰。毛楚雄经不住夸,外婆一夸,他就更来劲,恨不得把家务事包揽起来。有时累得满大大汗,外婆多次叫他停下来,他才会停下来。停下来之后,外婆就会教他识数、识字和写字。
一晃毛楚雄就八岁了,该读书了。外婆告诉他,打敌人也要学文化,要做有文化的军人。毛楚雄说:“打仗还要写字?”
外婆说:“是的。”
毛楚雄说:“那战场上没有纸怎么办?”
外婆说:“人不光是打仗呀。还要做其他许许多多事。所以,读书是必须的。”
毛楚雄不再问了,他相信外婆的话就是真理。实际上,那时毛楚雄早就会写一些简单的字了,他写的第一个字就是“毛”,大约是三岁的时候,他把“毛”字写了七横,逗得外婆大笑不止。他写的第一个名字叫“毛泽东”,然后是毛泽覃,再是毛泽民,也是外婆教他的。八岁的这年春天,毛楚雄开始到松桂园附近的一所小学上学。松桂园是长沙的一个老地名,原名丛桂园,建于明朝。据说古时园内经常车水马龙,酒香花媚,歌舞升平,醉眼横白,是典型的皇家园林。毛楚雄就是在松桂园附近读书。每天放学回家,毛楚雄一放下书包就扑在外婆怀里,给外婆讲当天学习的内容。外婆觉得这小孩天生就是个读书的料,聪敏过人,所学的内容都能记得,他所知道的周家和毛家人的名字也都会写了。
毛楚雄在学校,每天看到同学们都有爸爸妈妈去接他们回家,这种情景感染着他,让他羡慕不已,也让他总是想到自己的爸爸妈妈。一想起他们,他就会问外婆:“爸爸妈妈什么时候回家?我也要他们来学校接我。”
外婆说:“他们都会回来的。他们一回来,我让他们来接你。”
毛楚雄从记事起,就没见过父亲。父亲究竟长成什么样,他不知道。外婆给他描述父亲的模样,看父亲的照片,毛楚雄脑子里的父亲,就是外婆所描述的父亲。日思夜梦,毛楚雄时常梦见父亲打仗回来了,还给他带了一些玩具和食品。有天清早醒来,毛楚雄兴高采烈地说:“外婆,我昨晚又梦见父亲了!他还抱我了呢。”
外婆一边给他穿衣服,一边笑:“然后呢?”
毛楚雄说:“然后他就扛着枪,说要打仗去了。”
外婆背过脸去,说:“你学习好了,当一名有文化的军人,将来打仗就更厉害了。”
毛楚雄盼望父亲回来,却总是没有音讯。有天放学回家,毛楚雄发现了一些异样。平时回家,外婆喜欢站在村口接他,看他回来,替着拿着书包进屋,然后一边吃饭,一边说学习的事。这天回家,外婆正趴在桌上哭泣。毛楚雄走到她跟前,扯了扯外婆的衣襟,外婆才抬起头来,擦了擦眼泪说:“你回来了。饭在锅里。”
毛楚雄很惊讶外婆的忧伤,外婆是很少哭过的。在他的印象里,外婆唯一一次流泪,是在那年得知伯妈杨开慧牺牲的消息时。可这次为什么哭呢?毛楚雄一定要问个明白。他问外婆:“谁欺负你了吗?你为啥子哭?”
外婆说:“刚才肚子疼呢。忍不住了,就哭了。”
毛楚雄说:“没听说过你肚子痛。”
外婆说:“病来如山倒。说痛就痛了。”
毛楚雄信以为真了,说:“你吃药没?我陪你去看郎中吧?”
外婆说:“不用了。一会儿就好了。”
外婆说着,走进灶屋,把饭菜端上来,让毛楚雄吃。
饥肠辘辘的毛楚雄端着碗就吃起来。吃了几口,却见外婆纹丝不动地坐着,目光呆滞,面前没有饭碗。毛楚雄连忙放下自己的碗筷,说:“外婆,我去给你盛饭,你也吃吧!”
外婆捂了捂胸口,说:“我肚子痛哩。你先吃吧。外婆看着你吃。”
毛楚雄要去给她盛饭,外婆伸手把他挡住了,让他回到座位吃饭去。外婆好像有点坐不住了,把菜盘往对面推近了一些,说胃难受,要去床上躺一会儿。
毛楚雄吃了半碗就不想再吃了。外婆脸上那种掩饰不住的忧伤让他难受,也让他不解。毛楚雄把碗筷收拾好,进屋去看外婆,只见外婆躺在床上,没有叫痛的声音,眼角上却涌出了泪水。毛楚雄用小手把外婆脸上的泪水擦拭了,然后坐在床上,说:“外婆,你怎么了?”
外婆说:“不是给你说了嘛,是肚子痛。”
外婆一副不容置否的样子,毛楚雄急了,说:“那我去给你请医生。”
毛楚雄起身就跑出去了。外婆在床上叫他回来,他也装作没听见。附近街道的药铺毛楚雄是知道的,以前和外婆一道去抓过中药。毛楚雄一口气跑了过去,找到里面的坐堂医生说:“我外婆病了,请先生去看看。”
老郎中见这个小孩很机灵,是个讨人喜欢的小孩,便走过去问:“你是哪家的?”
“那边周家的。我姓周。”
“你外婆得了啥子病?”
“肚子痛,都痛哭了。躺在床上的。”
郎中笑道:“你真是一个孝顺的孩子。”
郎中是在毛楚雄的感动下来到外婆家的。这让外婆感到非常意外。以为他只是说说而已,没想到他真把郎中叫来了。外婆有些措手不及,连忙翻身起床,给先生倒茶水。外婆说:“其实我没什么病,就是不舒服。不想吃饭。”
郎中说:“那就可能是有病啊,那还要不要把脉?”
外婆想,难得孙子一片孝心,既然把先生请来了,也不能让人家白跑一趟,上了年纪的人,哪里都有些毛病的,便说:“那还是请先生给把把脉吧。”
郎中优雅地伸出一只手来,把脉的样子从容而谨慎。他虚着眼睛,气定神闲地按住外婆手上的经脉,像是在飘忽不定中感悟什么,琢磨什么,寻找什么。许久才说:“好像遇到了伤心事。悲则气凝,忧则气沉,故必伤脾肺。身无大碍,本无邪实,只需疏肝理气即可。还是吃一副药吧。”
郎中只管自言自语,却不知让毛楚雄听到了。站在一旁的毛楚雄说:“奶奶就是遇到了伤心事,今天总哭。”
郎中说:“人生无常,生死由命。凡事想开就好了。”
郎中开好方子递给外婆,外婆说天色晚了,明天再去抓药。郎中喝了茶就走了。外婆坐不住,又回到床上躺下了。躺了一会儿,把毛楚雄叫到床边,让他背书给她听。毛楚雄背着背着,忽然发现外婆的眼泪又挂在眼角上了。
外婆的眼泪让毛楚雄惊恐起来。他一边擦拭一边追问:“外婆,究竟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情?”
不问便罢,这一问,外婆哭得更厉害了,泪水汹涌而出。毛楚雄也哭起来,躺在了外婆身边,拍打着外婆的身子说:“外婆别哭!你不伤心了,我就不伤心了。”
婆孙俩相拥而泣。外婆心里明白为什么伤心,而孙子却是不明白的。毛楚雄只是隐约感觉到发生了什么大事,这个大事是足以让外婆甚至全家悲恸欲绝的。
其实外婆忍了好久了,原本不想告诉他真相的,她不想让孩子知道自己没有了父亲。可现在,外婆终于忍不住了,告诉他:他的爸爸毛泽覃牺牲了。
毛泽覃当时在中央苏区,担任红军独立师师长。1935年在闽赣苏区的一次战斗中,为掩护同志们突围遭到了敌人的炮火袭击。
毛楚雄听后一直抱着外婆,目光呆滞,表情充满了绝望。良久,毛楚雄突然从床上站起来,紧握着小拳头,大声喊道:“我要报仇!”
这个歇斯底里的叫喊声吓倒了外婆,生怕他精神上出了问题。她知道,毛楚雄已经由崩溃变成了愤怒。他的目光里喷着万丈火焰。接下来,泪流满面的毛楚雄跳下床铺,背着双手在床边仅有的空间里转着圈子,像是在琢磨父亲的样子,又像在寻求报仇雪恨的办法。然而,对于父亲的死,他眼下是没有任何办法的,无奈和无助笼罩了一脸。
这是一个寂静而漫长的夜晚。因为寂静,放大了婆孙俩的声音。外婆给毛楚雄讲了许多革命故事,讲伯妈杨开慧,讲姑姑毛泽健,讲爸爸毛泽覃,他们都牺牲了。活着的人还在继续战斗,伯伯毛泽东,妈妈周文楠,都在为革命出生入死。不管是活着的,还是死去的,都已经成为他的榜样。外婆说对毛楚雄说:“你应该感到骄傲。你们毛家英雄辈出。你是英雄的儿子!”
毛楚雄从悲愤中兴奋起来,问外婆:“英雄的儿子应该是什么样的?”
“英雄的儿子就应该听话,好好学习!”
“学习啥子?”
“学习英雄,学习文化!”
“就是读书写字吧。”
“还得写文章,读你大伯的文章。都是学习。”
没有了爸爸,毛楚雄又想妈妈了。他突然一转话题,问外婆:“妈妈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很快就会回来的。”外婆拍打着他的肩膀说:“快睡吧,也许你睡一觉,一醒来妈妈就在跟前了。”
“那我就做个梦。梦见她。”毛楚雄笑起来。
两人就这样对话着。婆孙俩才安歇下来时,不知东方既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