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十年,在历史的长河中不过是弹指一挥,它却占据了一代人最好的年龄阶段。用“动乱”,用“革命”,用“噩梦”,都难以概括它的全部。既已受害,也曾助纣为虐;既抱怨,也自怨自责。
十年过去,已是而立之年的一批人,经历了两次考试,初选和高考,步入了北方师范大学。这些人,被称为七七级。一九七七年的冬天,有千余年科举传统的古老中国,又恢复了考试升学。当时全国的校历还扭曲着,七七级是春季入学的,不是秋季。
入学以后,我与她的相遇,是在同学分组互相做自我介绍的小型座谈会上。啊,怎么她也来了?我本不该和她走到一起,因为命运早已注定了。眼下,却偏偏相遇了。“无缘对面不相逢”,本是无缘,却又相逢。“既有今日,何必当初”不能准确地表情达意了,应该是“既有当初,何必再有今日”。
因为有她在,我的心里很乱,在做自我介绍时,竟语无伦次。或许由于我的在场,她的自我介绍也草草地,看不出她的内心。但我知道她的心里不会没有波澜。
离家的那一天,我在打点行囊。妻子在旁边说:“这个箱子里这些早先的信,你还保存着?”我犹豫了一会儿,把一些陈年的信件拣出来,撕碎,想同时撕碎先前的一段记忆,不无遗恨却也无奈。作为妻子,她知道我的过去。成年以后,家里为我到处求婚。本地年龄相当的女子,我几乎问遍了,又联系过本省内几家远亲的女孩。那个十年的后期,我是一个厂办中学的非正式教员。教员这个职业,当时就意味着低贱,还有家境的贫寒。许多女方坦诚地表示,“我们不找教员。”
我临行撕碎的那些信件里,有沙月卿七年前写给我的回绝信,很简短。我保留了七年,为的是时时回味当初的苦涩。苦涩是一种人生况味,是我的情感存卡上的一笔积蓄,有了苦涩,人生才更丰富。
我本以为在记忆簿上应该抹去的,在迟到的大学生活里竟出现了。我不知道我以后应该如何与她相处。
在教室里,她坐在我前边的位置上。她的同桌郭彩虹,时常转过身来,跟我和金建功交流学习上的问题。沙月卿不怎么交流,只是一个人看书,整理笔记。我的同桌金建功,是八年前到北大荒插队的杭州知青,有南方才子的气质和敏锐的洞察力,偏偏注意到我和沙月卿之间的异常。
回到四人一间的宿舍,躺在床上,金建功问我:“冯山,你说,如怨如慕,是一种什么样子?”
我回答:“查成语词典去。”
“词典是可以查,我说,在现实生活中,能不能举出例子?”
“我没有例子可举。”
“我有……”
我不想再说什么。金建功却说:“你想不想知道,让我说出来么?”
“嗯,说吧,”我迟疑了一瞬,“听听你的例子。”
金建功说:“你离开座位,走出教室时,有人常从后面看你……”
“睡觉吧。”我打断他。
“有人离开座位,走出教室,你也不自觉地从后面看着她……”
“哎呀,你……”我是被他说中了,心里折服他敏锐的观察,又想掩盖自己的内心,不愿意让他说穿。
“你们两个人的眼神,是一样的。”他还是说穿了。
这个夜晚,我心里很乱,前半夜没有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