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小姨都哭昏过去几次了。”妈妈说。
哦!可怜的小姨。可怜的姨父!
“怎么都快出院了,突然这样呢……”我像祥林嫂一样,反反复复重复这句话。
“前后不到半个小时,医生来晚了,抢救不过来,按压肚子,还做了电击,都没有用。我们去的时候,手脚都冰凉了。”
“医院有责任!人在里面好好的,怎么就突然没了呢?”我气愤地说。
“他们都在医院闹,要求院方给个说法,院长办公室的门都被堵了……”
“小姨她……”
“虚弱得很……唉,太突然了,谁想得到?你小姨父去的前一天,我还去医院看过他,给他送骨头汤,他有说有笑的,还拿出表弟去新疆支教的报纸给我看……”妈妈在电话里唏嘘不已。
“当时发作的时候,姨父身边没人吗?”我问。
“怎么没人,护工也在。他说胸闷难受时,小姨就赶紧叫医生了。可是,到底来晚了一步。”
放下电话,我心里良久不能平静下来。
妈妈说,小姨父的尸体摆放在医院那间病房里,上面罩了个水晶棺一样的东西。院里召开了几次紧急会议,却不肯承认自己有责任。他们说,你们可以去做尸体解剖,请第三方来鉴定。
医疗鉴定的事,我听过。这年头,让我相信这个,除非太阳打西边出来。
可是,此外又有什么办法呢?小姨父家的兄弟姐妹协商后同意尸检。他们需要一个真相,来为死者讨个说法,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火化。
然而,决定做出后,小姨抱着尸体死活不同意。他活着没开过刀,死了,还要解剖,太残忍了。小姨坚决不让。
事情就这样僵住了。
小姨牛劲上来,谁也奈何她不得。
“小悟,你回来吗?”妈妈问。
我自然很想回去。小姨让我不放心,我也想见小姨父最后一面。这个世界将再也没有活着的小姨父了。怎么想,心里都是一阵怅然。
眼前总是浮现出小姨父的音容笑貌。
说起来,在我六七岁的时候就认识他了。那个时候,他刚刚和我的小姨许哑妹交往。小姨才18岁,在百货公司当营业员。
妈妈家这边亲戚读书都不行。那个时候,已经恢复高考了,小姨却连高中也没考上。在家里闲混了两年,外公求人找关系,给她在百货公司安了个“待业”,说过几年可以转正为“大集体”。
小姨拿工资了,第一件事,就是带我去大戏院看戏。她像个戏迷呢。后来我才知道,她看戏主要目的是看沈卫生,即,我后来的小姨父。
沈卫生是庐剧团演员。庐剧团在百货公司隔壁。有一次,沈卫生去百货公司买铝合金饭锅。小姨认出他:“咦,你莫不是那个台上演戏的?”她眼这么尖,倒令沈卫生惊讶。因为,他不是名角儿。
在春谷县,当时有几个红角儿。老一辈的,有唱白蛇的杨幸。年轻一辈的唱旦角的汪小齐,当红小生是徐有余,还有武生鲍起山。沈卫生只是个不怎么开口的大配角。许哑妹居然认出他来。
沈卫生长得倒真是帅,用我妈妈的话来说,是有横有直,一表人才。这样的人才不唱主角,真是可惜。沈卫生说,他被招进剧团的时候还不到14岁,都算晚的了,练功练得很辛苦,嗓子在倒仓的时候,没有倒过来。所以,就演不了主角了。他们这一行,主要吃的是开口饭。
即使是个配角,许哑妹也满心欢喜。我怀疑小姨对沈卫生是一见钟情。每次沈卫生来买东西,小姨都激动得很,给他挑选最好的,甚至还偷偷地塞上自己特制的小礼物。
小姨的手工真不怎么样。那时候姑娘家喜欢绣花,绣手绢,用彩色细塑料线编各种小玩意儿,用钩针钩桌台布,织毛衣等等。
小姨这些都不在行。她就像个烧火丫头杨排风,做不了细活儿。她身上的毛衣都还是妈妈给织的呢。
可是,小姨却笨手笨脚地给沈卫生织起毛衣来。她买回毛线一圈一圈地绕,我给她双手绷着。终于织成了一件鸡心领套头衫。那件外套织完,小姨开心得不得了,我却一眼发现,外套胳膊袖子那儿明显两个洞洞眼。针脚也不匀,不时有线头露出来,跟妈妈相比差老远。
我不知道沈卫生后来穿了没有。不过,显然,沈卫生接受了小姨的好意。作为回报,沈卫生给小姨戏票,请她看戏。
那个时候,大戏院还是很红火的,庐剧团定期排演古装戏,什么《梁祝》、《白蛇传》、《断桥》、《秦香莲》、《半把剪刀》、《孙悟空三打白骨精》等等,看戏的人排长队。
“过了一山又一山,前面就是凤凰山,凤凰山上样样有,缺少鲜花和牡丹……”
我唱起《梁祝》里头十八相送,英台的歌。用的是庐剧的腔调,很快乐。
小姨看戏常常带上我,那个时候,女的谈恋爱还比较害羞,喜欢找个人做幌子,我就是那个幌子。一张票,后面可以跟一个小孩。我和小姨挤在一张位子上。
大幕徐徐拉开,我们如醉如痴。
沈卫生给我们的票,通常都是楼座,离舞台较远。演员们化着彩妆,分不清谁是谁。小姨却能准确地于众人中认出沈卫生来。每次沈卫生出场,小姨就眼神发亮地指给我看。
小姨是对沈卫生感兴趣,我对唱戏感兴趣。为了满足我的好奇心,沈卫生带我去过一次后台,看演员们怎么揉脸、抹脸、上油彩、吊眉毛、涂胭脂、贴片、上发套。人家问他,这个小孩是谁。他说,我侄女。
我真的成为他的侄女是在两年之后。
我常想,沈卫生是不是对我小姨也是一见钟情。否则,怎么就毫无悬念地好成了呢?小姨固然没有花容月貌,可是,青春年少的许哑妹自有一种朴素之美。浓眉大眼大脸庞,厚厚的嘴角微微上翘,总像在笑,有种喜感。身材也苗条结实,两根又粗又长的辫子一前一后地搭在肩上。多年后,有一首歌《小芳》,我就忆起小姨当年的样子来。
但姨父实际上并不是对小姨一见钟情。那之前,沈卫生谈过一个女孩子,据说都要谈婚论嫁了,不知怎么就黄掉了。似乎是嫌沈卫生的职业,不过一个戏子,没什么发展前途。
那件事对沈卫生打击很大,和小姨认识的时候,他已经25岁了,却还在发愤自学,准备搏击高考。
沈卫生是“文革”时上的初中,没毕业就停了学。他们家成分不太好,兄弟姐妹也多,很穷。剧团招人,就进去了。以这样的底子想考大学,真是难上加难。
沈卫生连续考了三年,一边在剧团演戏,一边暗自复习。怎奈基础太差,数学每次只得几分,最后一次高考,距离分数线还差20分。沈卫生就彻底死心了。
他娶了小姨许哑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