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玉遇到了一件对任何人都不能说的事,身体里的事。那感觉好像在天穹下赶路,朦胧的黑暗中,她和丈夫老胡专心致志地走着,两个人静静地听着对方的脚步声。走啊走啊,她忽然把自己走没了,苍茫中只剩下老胡一个人了,自己明明就在旁边,却感受不到存在。奇怪,自己哪去了呢,足下没有了摩擦力,夏玉一点都找不到自己了。
夏玉睁开眼睛,看见老胡鼻孔里的毛有几根白了,鼻毛被粗重的呼吸推倒,从里面探出来,像伐倒的小树林。夏玉闭上眼睛,耳鸣一阵阵袭来,一列长长的火车轰隆隆直冲过来,咔嚓嚓,夏玉看见自己被抛得到处都是。其中有一块骨头在隧道里找不到出口而拼命撞击着……
老胡呼呼睡去了,也许是没有察觉,也许是故意不说,反正他没打盹儿,像往常一样一气呵成过去了。夏玉身子一扭,背过去,她不喜欢老胡的睡相,哪怕他人品好,性格好,做的饭菜好吃,她都不喜欢。此时,他的两片紫色嘴唇越发肿胀了,一吹一吹,像个乡下的吹鼓手。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与一个人的优点不相干,老胡身上有两种东西让夏玉近也不能远也不能,就好像一边是大海,一边是悬崖,夏玉本能的选择,将自己放置在一个离大海和悬崖都不太远也不太近的地方。
夏玉有点过意不去了,想到自己身体出现的异样,便想对老胡好一点。当然她对老胡一直很好,而这时候的好,就是强迫自己去看老胡的睡相,不喜欢也要看。
第二天起床了,夏玉发现身体仍有点异样。看看日历,想起自己的月事已经停了两个多月,她心里一阵猛跳,跳得快窒息了,平静下来后,到处找早孕试纸,应该还有几张。这时候,夏玉希望自己是怀孕了。如果是怀孕,顶多身体受点苦,到医院流产就行了。如果不是怀孕就糟了,因为过几天就是四十岁生日,四十岁的女人出现这样的状况,就像是拉警报:不太妙。
试纸找到了,一试,不是怀孕。这试纸放在家里两年了,肯定是失效了,夏玉不相信这样的显示,觉得还是去医院好。但一想到医院,她脑子里就跳出一个词儿,三个字,如同三只鼓槌,不轻不重地敲了她三下:X、X、X。
夏玉像甩掉什么似的甩脑袋,啊呸,四十岁就说自己衰了,简直是谬论。而这之前,她是不准备让自己老的,而且不止一次地设想,即使到了每个女人都逃脱不了的衰退阶段,她都要采取积极措施,尽量让自己保鲜。她要求不高,只要比同龄女人迟衰退三年到五年就行了。如果能那样,她就是成功的夏玉了。
但现在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她没有比别的女人迟三年或者五年,而是早了八年到九年。如果是那样,就是夏玉的悲哀了。四十岁是一个不算老,也不算年轻的年龄,对夏玉来说,是她刚理顺一点的时候。曾经有那么多烦心事,好不容易过去了,本以为可以安心做几年生意,谁知身体出状况了,偏偏还是从女性的那个器官开始闹的——卵巢对于女人可不是一般的器官。它是女人的命根子和神话。夏玉是个漂亮的女人,她漂亮惯了,在人们的赞赏和呵护中享受惯了,这也是她做生意为什么很成功的原因,人气旺就等于机遇好。但夏玉现在很可能因为身体的改变要失去很多东西。如人气和自信力等。如果那样了,不要说别人不喜欢,夏玉自己也不喜欢。女人没有了神话,女人不需要别人来宣判,女人自己会对自己进行裁决,把天上的七仙女,裁决成荒原上的草。昨晚夏玉走失以后,她唯一能够做的就是强迫自己去看老胡的睡相,没有人要求她,是她自己做的裁决。
夏玉赶紧上网去查资料。查了半天,查出了一个事实,人聪明了并不好,很多女人稀里糊涂过,结果稀里糊涂的幸福。而夏玉这时意外知道了很多事。比如那个期会引发很多疾病:高血压心脏病脑溢血子宫肌瘤乳腺癌颈椎病骨质疏松等等,吓死人了。然而,生理上的影响还是其次,精神上的影响更大,很多女人在这时候过不去,思想出问题,精神抑郁变态扭曲,甚至连自杀的都有。夏玉虽然不至于那么脆弱,但那些病得一样也不安生。不用说癌,即使得一个骨质疏松颈椎病也不好过,这疼那疼,再摔一个残废,就更加惨兮兮了。当然,市面上的保健品很多,什么大豆异黄酮葛根月见草碧萝芷等等,但是这些保健品的功效,说好的好得不得了,说坏的把人吓晕死。夏玉是做生意的,太知道市场的鱼龙混杂了,结果还是放弃那些保健品的选择了。
第三天,夏玉下决心去医院,几个来回的检查,医生告诉她真是那个期的反应。夏玉虽早有料想,但医生说了,她还是被那三只鼓槌打懵了:X(更)—X(年)—X(期)!
三天后,夏玉过四十岁生日,之前,她最不喜欢过生日,一天不满都不愿意承认自己又长了一岁。这一次,她却一反常态要请客。她对老胡说,我要庆祝自己又老了一岁。话语间,有破罐子破摔和我老我怕谁的意味。请酒的那天,她轮流敬客人,敬完了,自己也差不多醉了,接着,她当场宣布以后正式退出商界,不再做生意了。
夏玉是做珠宝生意的,在步行街有两个大门面,还有一个加工厂。生意做得如此之好,怎么说不做就不做了呢?在场的人都感到十分诧异。你不做生意搞什么去?这么年轻,难道你要去读MBA?有人哈哈笑着问。
年轻个屁,不过,事还是要做的,玩也是事吵。夏玉说那个玩字的时候,腮帮子用力咬了一下。然后一口干了那酒,回头朝大家一笑,笑里有几分与她不相称的媚气。
哈哈,对,玩也是事,有人理解了。夏玉历来有主张,现在她把玩当事做,追求一种闲适的境界,这是做人的风度,更是做女人的精明。再说,钱是有定数的,人命中该有多少钱,就只能赚多少钱,赚多了,捐也要捐出去。好好好,大家齐声鼓掌。
决定做出之后,夏玉用一个月时间进行打理。打理完了。回家整理衣柜抽屉书桌。整理完了,给朋友打电话,一杯茶功夫,有人在屋门口使劲按喇叭,嘀嘀,玩伴来了。
外面玩意儿多——也不多,平时没时间玩,现在可以尽情享受。吃饭洗足按摩登山,玩,本来是想忘记那件事,但好像不行,忘不了,夏玉动不动就出汗,头昏心悸。这种反应隔几个小时光顾一次,搞得她烦死了。如果白天稍闲,晚上还闹失眠。失眠的时候努力数羊,一只,两只,三只。刚有点睡意,忽然轰热来了。夏玉把被子掀过来掀过去,尽量把动作控制小一点,免得影响老胡睡觉了。不,是尽量不让老胡发现了。老胡对她很关心,甚至连月事提前或推迟,都比夏玉自己清楚。夏玉平时蛮享受,现在却厌烦,她极力推开他,使劲拉大与他的距离。
夏玉拉大与丈夫的距离,与情感无关,与身体有关,与自尊心有关。因为这时她有一个奇怪的念头,即以为如果让老胡发现了自己的那个期,就等于变相地接受了他的睡相。——既然连老胡都不让知道,夏玉更不可能让外人知道。但身体不受控制,夏玉跟别人说话的时候,说着说着,脸突然红了,接着汗下来了,如果对方是女人,便有点莫名其妙。如果是男人,还麻烦些,以为夏玉对他有想法了。夏玉受不了那样的猜忌,跑回来干脆懒得出去了。
回来了,乏味多,太阳如探照灯那样一动不动看她。太阳看她,她看挂钟,一天看出两天或者三天那么长来了。为打发时间,夏玉拿起一本书,《安娜卡列尼娜》,翻了翻,发现这书除了药味,其余的文字全部死光光。
某一天,有人塞给夏玉一块布和一堆线,说这是十字绣,闲适的女人最适合了,可以颐养身心。夏玉对十字绣不了解,绣了两天,把道理搞明白了,原来所谓的十字绣,就是用手代替脚在漏洞上面走十字步,或者是跳十字舞。足迹就是五彩丝线,走完了,跳完了,就成画了。
索然无味也是味,夏玉憋着劲,踩着无边无际的十字架,一针一线。有时,她觉得自己是在沙漠里,漫漫黄沙不知哪里有尽头。有时,她觉得是在爬楼梯,一步一喘好累人。到头来,夏玉绣的不是画,是时间的怪模怪样。
夏玉绣花的时候,丈夫老胡在厨房里忙碌,他很高兴看到夏玉现在这个样子。为了活跃气氛,他给夏玉讲笑话,厚嘴唇吧嗒个不停。他根据电视里的百科知识,给夏玉煲营养汤,一边煲,一边为自己打广告说,女人是水做的哦。
夏玉眼睛没离开过十字绣,她专心研究架上花是怎样一点点开放的,还研究架上字是怎样一点点成形的。这里面有一个惯性,像红舞鞋,不能停,一针针将你套住,即使不愿意不喜欢也不放手。夏玉被十字绣弄得恍惚了,把老胡的话当耳边风。过了很久,想起喝汤了,喝完了,缩缩鼻子问,喂,屋里怎么有怪味道。老胡说,是药味。夏玉不高兴了,说你怎么把房子搞得这么臭。奇怪,夏玉喜欢文字里的药味。却不喜欢屋子里的药味。老胡眨眨眼睛说,我看你是生病了。夏玉一听病字,赶忙低下头。末了,腾一下站起来,拿起空气清新剂在屋里一阵乱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