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红梅不是个凡人,曾是沙阳镇街谈巷议的人物。她出大名跟那桩“军婚案”有关。要把这事儿说清楚,还得从她的出身说起。
柳红梅的父亲原是柳家湾的大队支书,在四清运动后期,因为记工分不清问题,靠了边,那年她十三岁。她的父亲倒是没啥,该上工上工,该吃饭吃饭,该睡觉睡觉。只是她母亲转不过这个弯,一气之下,得了寒热症,不长时间就去世了。临走之前,拉着她的手说,闺女,你爹、你兄弟、你奶奶,全都交给你了。你爹,当了恁些年的干部,都是清白的,俺跟着也光荣,如今就因为给梁头家的多记了几天工分,靠了边,亏得很。你爹他在外当家惯了,在家里甩手掌柜,吃饭都得盛到碗里,端到跟前。家里的大小事儿,缝补洗涮,全都靠你了。你弟弟红生还小,娘走了,你一定得把他拉扯大,娶上媳妇。你奶奶的眼睛看不见好多年了,一年四季,都得照顾好。闺女啊,娘说的这些,你可记住了?她使劲地点了点了头。这一点头,改变了她一生。
为了母亲临终前的一番嘱咐,柳红梅义无反顾地辍学了。她得接过母亲肩上的担子,把一家人的衣食都打理好。不久,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她进了大队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由于她台词背得熟练,客串很多角色,也就成了骨干。
柳红梅是那种能把现实变成神话的人。因为辍学,她便有了读书情结,家里没有书,她就把那些课本都背会了。她进宣传队的时候,宣传队每人发了一本《毛主席语录》,她就开始背《毛主席语录》。当然,背《毛主席语录》,不止是因为有读书情结,还因为有政治热情。那时候的她,正是热血沸腾的年纪。得到《毛主席语录》,她如获至宝,天天不停地背诵,烧锅做饭,洗衣扫地,就连给奶奶换衣服也在背诵。有一次,她给奶奶换衣服,刚脱掉一只袖子,就停下了,想不起来某段语录的下一句。她反复诵读上一句,试着顺出下一句。奶奶见她停下,不好意思说,听她不停地嘟囔着,就问,梅儿啊,跟谁说话呢?
她不接话,依旧重复着那一句。可就是顺不出下一句,实在想不起来,就丢下奶奶,找“红宝书”,翻了半天,终于找到了,兴奋地继续往下背。那边奶奶叫道,梅儿,你个死妮子,脱了我一只袖子咋就走了?她这才丢下“红宝书”,继续给奶奶换衣服。奶奶问她和谁说话呢?她说,毛主席。
为了背语录,她烧煳了稀饭,淤了面条锅,洗了衣服不晾晒……硬是把《毛主席语录》从头到尾一字不漏地背了下来。于是,她成了沙阳公社的传说。
有了这传说,柳红梅便从大队宣传队抽到了公社小剧团。柳红梅人长得漂亮,又扎着两条长长的辫子,演样板戏《红灯记》里的铁梅,不用化妆。柳红梅因为演铁梅出了名,又被抽到了公社革委会。当时,公社干部人数少,老妇联主任退休了,就让她代理妇联主任。妇联主任没干几天,乡里成立拖拉机站,柳红梅想学开拖拉机。很多人说她傻,一个姑娘家,好好的妇联主任不做,开啥拖拉机啊?她义无反顾地去了拖拉机站,师傅不愿意教她,她就天天给人端洗脸水。师傅终于被她打动了,她成了沙阳公社的第一个女拖拉机手。
柳红梅从来没把自己当作一个女娃,一切跟男同志一样,下到大队,就和社员一起下地干活。除了干活之外,还向生产队机手学开马达,修理发电机。她当时驻的日潭大队,由于过去的洪涝灾害,都是沙碱薄地。柳红梅心红血热,一门心思要改变日潭大队的旧面貌。她带领社员,翻淤压沙,成了全公社的典型。后来,她的事迹上报到县里,全陈湖县都在日潭大队开现场会,学习他们翻淤压沙、改良沙碱地的经验。
柳红梅能干,工作态度也好,不但在社员中口碑好,而且是公社干部中的骨干。毕竟她只是个临时工,鉴于这种情况,经革委会研究,给她一个集体工名额。于是,柳红梅的身份由临时工变成了集体工。
柳红梅人品好,长相好,工作干得也好,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自然有很多热心的人给她张罗着介绍对象。可是,弟弟还没娶媳妇,家里还有老奶奶和老爹,她一走,这一家人怎么办啊?她想先把弟弟的婚事办了,便以自己年纪还小为由,拒绝了很多热心人。二十大几的姑娘,还说自己小,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托词。说媒的都以为,她是条件好,拿劲(挑剔),后来说媒的就少了。
柳红梅是个有心劲儿的人,她把自己的工资积攒起来,盖了三间大屋,准备给弟弟娶亲。她想,等弟弟成了家,她就可以考虑自己的事儿了。若是说柳红梅没有女孩子的娇羞和柔弱,也不全对。她对自己的爱情也有憧憬,也想有个高大英俊、知书识礼、体贴能干的男人疼她爱她。柳红梅刚上中学时,就喜欢上她的体育老师。那老师长相特别英俊,跟电影明星似的。柳红梅暗恋他,发誓将来一定要嫁给他。可巧,她发誓没几天,她娘就走了。柳红梅的发誓也就化在心里,没人知道,可那形象却烙在她心里了。
柳红梅终于把弟媳妇娶到了家。可是,没过多长时间,她爹跟她说,闺女,指望儿媳妇不行,吃饭我得自己盛,锅碗自己刷,衣服自己洗。你奶奶那儿更不用说了,一天三顿饭都是我来给她端,自打你兄弟媳妇过了门,你奶奶就没有换过衣服。
柳红梅也感觉到了,这个弟媳妇,有时候连她也嫌,更不用说老爹和奶奶了。弟弟好像害怕媳妇,惧内这种事儿没法。
既然如此,就让弟弟两口子分出去另过吧,她一个人伺候奶奶和老爹。她上班到公社也就是五六里地,回来做一日三餐没问题,不过自己辛苦点。柳红梅就这样每天超人一样地转着,有时候任务下来了,需要驻队,中午没法回家做饭,她就吃早饭时把午饭准备好放到锅里,只要父亲点把火,把锅烧开就行啦。
她想,家里这些事儿,没法和别人说,谁误会就误会吧,等老奶奶走了,她成了家,就没人再说啥了。
世事并不像柳红梅想的那样,老奶奶还没走,各种猜测议论就出来了,有人说她心里早有人了,有人说她和某某相好……
公社革委会主任郑一经对柳红梅看法很好,倒不相信柳红梅有什么相好,柳红梅泼辣能干,公道正派,全公社都知道。他想把柳红梅说给他侄子。他侄子年龄也不小了,就是太老实,老郑家人脉不旺,他弟弟就这根独苗,如果能把柳红梅娶回家,老郑家不愁不发。郑一经怕柳红梅拒绝,先找人探了探柳红梅口气。没想到,柳红梅一口回绝了,一点回旋的余地都没有。郑一经表面佯装不经意,私下却琢磨:柳红梅原先说是等兄弟娶了媳妇再结婚,现在兄弟媳妇也娶了,还说不想找对象,肯定有问题。
郑一经这么一琢磨,还真发现了问题。他发现柳红梅和副主任曾二纬关系走得很近。
柳红梅包的日潭大队属于曾二纬分管。曾二纬年轻,大高个,细长条,浓眉大眼国字脸,典型的美男子。异性相吸是大自然的规律,这俊男俏女保不准日久生情。
那天下雨,公社组织干部学习。学习结束后,柳红梅去了曾副主任的办公室,向他汇报日潭植树防沙的事儿,她想把过去的老榆树、老桑树、老槐树那些杂树都除了,统一种上泡桐,防沙化。
曾二纬自然高兴,柳红梅没少给他争光。他挂日潭,日潭出经验就是他的成绩。县里在日潭开现场会时,领导拍着他的肩膀喊小曾,把郑一经都晾在一边了。柳红梅和曾二纬说着说着就扯到了个人问题上。曾二纬说,你这么大了,咋还不找对象啊?
柳红梅说,不着急。
曾二纬调侃道,柳主任,是不是心里有人了?
柳红梅看曾二纬一眼,心里一热,脸儿就红了。说真的,她心里真就相中了曾二纬,他和那个体育老师长得真像。但相中归相中,她从没妄想过,人家是有家室的人,她绝不会做那种下作的事儿。曾二纬看出了柳红梅的羞涩,羞涩的女子总是妩媚的,这种妩媚在柳红梅身上很少见到,他不禁怦然动心。柳红梅确实招人喜欢,长相俊美,工作踏实,热情尽责,这样的女子谁都喜欢。男女这种事儿,还真他妈的怪,只要心里有想法儿,眼里就有电光。曾二纬不是浪荡子,动了的心,当下就收住了。他说道,我给你介绍个对象吧,我堂弟,在部队。
那时候的姑娘,找个部队的对象是很时髦的事儿。柳红梅心想,倒不如先应承下来,堵住饶舌者的嘴,等把老奶奶送走之后再说。他要是能等就等着,要是不能等就拉倒,全看俩人的缘分。
柳红梅答应曾二纬,说先处处也行。没过多长时间,曾二纬的堂弟就从部队回来了。他对柳红梅还是比较满意的,想就此把婚事办了。可是柳红梅坚决不同意,他只好答应柳红梅先处处,带着遗憾离开了家乡。柳红梅也给他亮了底,说,如果你找到更合适的,可以随时提出分手,我不会耽误你的。
像柳红梅这样光鲜亮眼的“公众人物”,历来是群众闲谈的好对象,有事没事,大家都想说几句,何况是订婚这样的大事呢?不久,柳红梅和曾二纬堂弟订婚的事儿就在公社大院传开了。
消息传到郑一经的耳朵里,郑一经心里特别不舒服。他本来对曾二纬就没有好印象,觉得这个人心思很重,城府很深,是“大雷子”一派的骨干。郑一经和“大雷子”是沙阳革委会的两大派,一直明争暗斗。“大雷子”是上一任的革委会主任,因为作风问题给处理了,传说是郑一经使的坏。郑一经当了主任后,“大雷子”一直想把郑一经挤走,让曾二纬接任主任。
那天,曾二纬和柳红梅去日潭大队处理一起牲口中毒事件,回来得很晚。他们出大队部时,月亮已经出来了。二人骑着自行车,走在麦田中间的斜梢路上。麦子已经成熟了,在清亮的月光下黄澄澄地放着光,一阵阵麦香熏着他们。这样的光景,这样的男女,难免会有些心猿意马。曾二纬心里烟熏火燎般地焦躁,他想停下来,和柳红梅并肩走一走,一起欣赏这丰收迷人的景色。可是,并没有停下的充分理由。
就在曾二纬犹豫不决的时候,自行车突然就倒了,好像绊在凸出来的树根上。
柳红梅听到响动,回头一看,曾二纬已经倒在地上,车子压在了他身上。她慌忙下车,拐了回来。只听曾二纬哎呀哎呀地叫着。柳红梅说,曾主任,咋了?
曾二纬没有回答,只是吸溜着嘴叫疼。柳红梅掀起压在曾二纬身上的车子,去扶曾二纬。曾二纬却没有站起来。他说,砸着小腿了,我歇一会儿。柳红梅说,我看伤得严不严重?她伸手捋起曾二纬的裤腿,曾二纬就捂住了她的手。月光下,她看到曾二纬的眼睛像两只灯泡,心里就慌了。想缩回手,已经被曾二纬牢牢地抓住。曾二纬把她拉到怀里,柳红梅用力挣脱,把曾二纬推倒了。曾二纬的腿一用劲,又哎呀叫了一声,柳红梅只好再去扶他。
柳红梅心里像疯长了一蓬蒿草,狂乱不已,梦游般和曾二纬抱在一起,可她却喘着气说,不,我不能和你做这种事儿,不能。我和你堂弟还联系着,你也有家室,我和你只能在心里。
曾二纬听柳红梅这样说,心里降了温,放了手。柳红梅的话让他感到这个女人的大义与力量,他不能太孟浪了。他说,好,那就在心里吧。他们骑上车子一路无语地回到了公社。
第二天,柳红梅就被叫到了郑一经的办公室。郑一经说,有人揭发她和曾二纬昨天晚上在日潭大队的麦地里滚在一起。柳红梅说,他们去处理事儿,回来得晚,曾主任摔倒了,她扶他起来,没有滚麦地。
郑一经敲着桌面,怕是没那么简单吧?你和曾二纬早有传闻,大家也都心知肚明。你有两条路,一是揭发曾二纬破坏军婚,二是开除回家,开除的理由就是乱搞男女关系。
柳红梅回到自己屋里,心里十分烦乱,她知道自己卷进了两派的斗争。其实她一直很小心,就怕卷进去,结果还是卷进去了。一向很有主意的柳红梅,此刻却六神无主。她若是揭发曾二纬,曾二纬就会被开除或者判刑;如果不揭发呢,就是乱搞男女关系,她一个大姑娘家,怎能把屎盆子往自己头上扣?柳红梅傻傻地坐着,一筹莫展。她看到通讯员王小坡慌里慌张地从她门前过去,手里还拿了一个什么东西。这孩子好像是日潭村支书家的,很机灵。柳红梅豁然开朗,她还有一条路走,就是回老家去,工作不要,也不能害人,更主要的是不能害她喜欢的人。虽然她跟他没有可能,但是她心里确实喜欢他,这足够了,人一辈子,能真心喜欢一个人,也就值了。于是,她开始收拾东西,准备离开公社大院。
东西收拾好了,柳红梅却很纠结,她觉得应该和曾二纬商量一下再做决定。她不知道现在去找曾二纬是否合适,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屋里。她想等等,找个适当的时候见他。她这一走,说不定以后就见不着了,见一面再走不迟,不差这一时半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