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悯绿。职业是私家侦探。与其他同行不同,我持有合法的执业证。因为我隶属于完城坠轮信息调查服务公司,这是真正合法注册过的、有营业许可证的股份有限公司。我专门负责办理人口失踪、物品遗失或失窃之类案件。关于我自己的情况只说到这里。今年上半年,我曾为了调查歌手孟黎以及填词人杨逮逮二人的失踪案去过南方。之所以距离事发时间已有大半年才开始调查,是因为有某些人、某些事务需要知道这二人究竟是生是死。关于案情,暂时也只能说到这里。
我从完城出发,坐火车二十七个小时,坐汽车将近四个小时,坐拖拉机半个多小时,步行两小时,天黑以后才到达那个位于深山里的部落村。村名叫做槐安部落,全村人口仅有三百余人。部落位于南柯岭半山腰上。这正是槐安部落的特别之处——我所见过的山村,大多位于山谷里的平地,从未见过有村子建在树木茂密的山坡上。这是一座少数民族自治村,村长不叫村长,叫族长;全村都是达代族人。达代在他们的方言中是羊的意思,所以他们一般被称为羊族人。我还从未听说过达代族或者羊族。村民的主食是竹筒蒸荞麦面饭——粗糙,干涩,难以下咽,必须泡着菜汤吃,不过泡着菜汤的荞麦面饭倒是别有一番滋味。槐安部落耕地极少,小块小块地分布在山岭间,从总面积来看,每年的收成恐怕还不足以养活全村人口。这令人好奇这群人究竟是靠什么生活的。
从我收集到的资料来看,孟黎和杨逮逮最后出现过的地方就是这里。他们临行前说过是要外出采风,因此他们深入这个偏僻的羊族人聚居地探访民俗寻找灵感也不是不可能。到达槐安部落的第一件事,我必须去拜访族长,说明来意——当然所谓来意是虚构的,我不会那么早就泄底——请求族长留我住几天。村里大大小小的房子远近高低各不同,散布在山林间,隐藏得很深,我只能沿着山间狭窄的小路寻找民宅。我敲开一家房门,请主人带我去见族长。主人领着我走到村子最高处的房子那儿,叫我等在门口,他进去通报。等他出来时,我发现他身后跟着几个神情威严的大汉。我感觉事情不妙。果然,那几个大汉一言不发,搜走了我身上所有东西,仿佛绑一只待宰的羔羊一般,将我绑得结结实实,将我丢进一间草料房里,锁上房门。任我怎么呼喊都没有用。第二天,他们将我带出草料房,关进另一间黑屋子里,同样不理会我的疑问与呼喊。来这里之前,我设想过各种可能遇到的意外情况,并想出了各种应付办法,但我绝对没料到会这样。简直莫名其妙。
在那黑屋子里呆了大半天,直到有人送饭进来时,我才发现有另一个人同我关在一起。之前我大喊大叫,他都没作声,也没有动一下身子。因为送来的饭有两份,我才意识到他的存在。他端起盛着荞面饭的竹筒,浇上菜汤,稀里呼噜地吃着,显出早已吃惯了这种粗食的样子。我一直忍到晚上,第二次送饭进来的时候,我才同他搭话。
乱喊乱叫是没有用的。他说。时间到了,他们自然会放你出去。
到什么时间?
不知道,可能是过浴火节的时候,也可能是族长心情好的时候。反正他们不会弄死你,这一点你放心。
我问:什么是浴火节?
他说:羊族人的浴火节,就相当于我们的春节。
我注意到他说的是“我们”而非“你们”,就问他:你不是这里人?
他说:我是山东人。我叫苏明。苏打的苏,明矾的明。我被关在这里已经有一个多星期了。
就如在异地遇到老乡一样,我立即对他有了好感,尽管我们根本不是老乡。
我问:他们究竟为什么要把我们关起来?这对他们来说似乎没什么好处。
他说:这我怎么知道。我同你一样莫名其妙。
这时听到外面有个姑娘的声音说:明阿果,明阿果。
苏明应了一声,起来凑到窗口,隔着木头窗板同外面的姑娘用当地方言交谈。那方言我一个字都听不明白。姑娘走后,苏明回来坐下,沉默一会儿,长长地叹了口气。
我问:那姑娘是什么人?
他说:族长的小孙女儿,名叫歌姗。还有几天就要过十八岁生日了。她一直叫我明阿果,他们说的阿果就是阿哥的意思。
我说:你在这儿呆了很久了吧?这里的方言你讲得很流利。
他说:我呆了足有十年了吧。刚到这儿时我才二十岁出头呢。
我心里一动,问:既然你已经在这儿呆了十年,能不能告诉我,去年八九月间,是不是有另外两个外乡人来过这里?
他嗯了一声,表示疑问。
我说:两个男人,二十五岁上下,一个叫孟黎,另一个叫杨逮逮。
他说:你跟他们什么关系?
我撒谎说:我是他们公司的同事。我叫悯绿。我来找他们回去上班。
苏明叹了口气,说:他们回不去了。
回不去了?
他们应该都死了。
怎么回事?
嗯,杨逮逮是死了。至于孟黎,他独自一人在这片山岭间乱走,什么都没带,我想应该也活不了。这一带的野兽很多,地形也复杂。尽管我们再也没见到过他,也没找到他的尸骨或别的什么痕迹,但我估计他多半是死了。
我心中布满不祥的疑云。我问:究竟是怎么回事?
苏明沉默良久,说:如果你不想同他们一样,最好尽快想办法从这里逃出去。
我吃了一惊,问:怎么了?
他说:刚才歌姗过来就是告诉我,族长已经决定要拿我们两个献祭。在那之前,他要一直将我们关到浴火节时候。接着,在过节期间,他们会把我们送上山顶的祭坛,用火烧掉,烧得连骨灰都不剩。
我问:杨逮逮和孟黎就是为这事死的吗?
他点点头。
我又问:浴火节是什么时候?
他说:每年的秋分那天。今年应该在九月份左右,还有几个月可活。你愿意在这样的地方一直呆几个月,然后被烧掉吗?
我沉默片刻,问:有什么办法可以逃出去吗?
苏明往地上一躺,说:办法总会有的。他们喜欢这么说。我刚被关进来时,没办法解手,他们对我说,办法总会有的。瞧,我现在不是过得好好的。
我强忍住恶心,却忍不住好奇心,因为他所说的问题同时也是我即将面对的问题。我问:那你是怎么解决的?
他说:嗯,他们装饭用的竹筒从来都是一次性的。他们将饭装进竹筒里,蒸熟了以后将竹筒外皮一层层削掉。被削去外皮的竹筒是不能再用来装饭的。所以我从不担心他们去拿用过的竹筒继续送饭给我。
我说:我们还是赶紧想办法逃出去吧。
我急于逃出去。因为听了他这些话,对于接下来如何继续在这黑屋里吃竹筒饭,我毫无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