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老远石岩就听到了女人的声音。等等!她大喊一声,别锁门!
他吓了一跳。这声音就像一把破碎的玻璃。石岩回过头。女人抱着孩子冲过来,就像阵风,转眼间刮到他跟前,几乎和那个尖锐的声音同时抵达。他很少见女人抱个孩子还能跑这么快。
让我们坐一次……好吗?女人抱着小孩,断断续续地说话,眼睛盯住石岩手里的锁。她跑得太急,很难把气喘平。
不好,石岩瞥她一眼,麻利地给铁栅门上了锁。他喜欢听上锁的声音,吧嗒一声,一天的工作和劳累就结束了。
女人把小孩放下,看着石岩,眼睛里流露出一种让人难以拒绝的恳求。石岩不习惯跟女人对视,脸红了一下,避开女人的目光,低头看着小孩。小孩大约三岁左右,路走得不是很稳,他步态蹒跚地走到那道铁栅门前。里面是石岩负责管理的木马场,圆形的顶棚像个蒙古包,里外两圈拉杆从棚顶垂下来,将花花绿绿的木马吊起。小孩两手扒着门,眼睛里就像长着两根线,死死拴在那些木马上面,不说话,只是用手摇门,似乎想把铁栅门摇开。
明天再来吧,石岩指指手腕,到点了。
帮帮忙,一次,女人说,就一次,行吗?
女人长得很好看,中等个,眉眼清秀,长发披散着很随意地挂在肩上;上身穿件藏青色长袖衬衫,下面是条淡蓝色牛仔裤。这是深圳的夏天,城市就像着了火,每个人都恨不得把皮扒下来,女人却长衣长裤。如此严实的装扮,火星来的吧?石岩想。不过的确是好看,尤其是两条腿,将牛仔裤绷出匀称饱满的曲线。石岩很喜欢这样的腿,瞬间就让他联想到一些脸红心跳的画面。他知道这么想不道德,但又忍不住去想。在他的审美意识中,他喜欢这样的女人。但喜欢归喜欢,喜欢也不能为她破例。他要下班。石岩又看了下表,说:我有事,马上得走。
其实什么事也没有,只是到了时间就想下班,条件反射似的,一秒钟都不想多待。说公司就是家,那是扯淡,说这话的基本都是老板,他们希望员工吃出来的是草,挤出来的是牛奶。家个屁,站着说话不腰疼,这么大座城市,天价的房子,哪来的家?在石岩观念里,深圳和家从来都是两个毫无关联的名词,想都不敢往一块儿想。他的家远在千里之外。下班后回的地方,当然不是家,连狗窝都算不上,充其量就只是个住的地方。打工这些年,石岩感受最深的就是,深圳很大,住的地方很小。刚来深圳时,他在一家工厂做工,住集体宿舍,八人一间,正好两桌麻将,天天像是住在菜市场里,那时候,他睡梦中经常充斥着八个人的声音和味道。尤其是早上的时间,光上厕所就得排半个小时队,有时憋急了,就只能拿个脸盆解决,完了倒掉,草草冲洗一下,照样拿来洗衣服洗脸。工厂的生活就像那些偷工减料的产品——草率,粗糙不堪。他就是在那家工厂和西丽搞上了对象。搞对象也相当草率,彼此看着顺眼,约出去吃个饭,逛个街,顺便找家便宜的小旅馆开个房间就搞上了。
有了女朋友,集体宿舍就没法住了,不方便。石岩换工作到了这家游乐场。从关外到关内,算是进了城,世界突然大起来。来这座城市好几年了,他头一回觉得自己名副其实地到了深圳,那些公园、绿地、摩天大楼、大型商场、市民广场,想怎么看就怎么看。当然,看了也没用,那些地方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真正跟他有关系的,还是住的地方。他租的是个单间,每月租金是工资的四分之一,换来的面积只有十几平米,其实也就是个睡觉的地方,刚好摆张床,放了床后,走路得像螃蟹一样侧着,转身就碰到墙壁。即使是这样,在石岩看来,跟工厂的集体宿舍相比,已经是天壤之别,从八人混居到两人世界,简直就是脱贫致富奔小康。每周周末,西丽会来他的出租屋过夜。她总是先忙上一阵子,像个魔术师一样把被石岩弄乱的房间收拾成家的样子,然后冲凉,洗衣服,再然后就是上床,甜蜜的夜晚便开始了。
想到西丽,石岩就激动得发热。这冲动来得早了点,今天不是周末。不是周末也不愿待在游乐场里,只要到了下班时间,他就觉得这个地方莫名地让人生厌。再坐一次,其实也就三五分钟的事。但就这三五分钟,石岩也不想浪费。跟她又不熟,凭什么?他绕开女人,往游乐场门口走,手里拎着钥匙,走出一串窸窸窣窣的声音。
女人追上来,挡在石岩面前。求你了,就一次,她说,我们从宝安过来的,来一趟不容易。
宝安?石岩脑海里瞬间闪现出几十个站名。他测量这座城市的距离,习惯用公交和地铁站计数,宝安到这里,有20多个站,大部分在深南大道上,很远,来一趟的确是不容易。这年头大家都不容易。在深圳生活,谁敢说容易?一年一小变,五年一大变,想把日子过成深圳的日子,你就得跟着它的节奏马不停蹄地奔跑,否则就被淘汰。能在这座城市里待下来的,都是打不死的小强。他听人说过,来深圳的人,不管你有没有赚到钱,能在这座城市里坚强地待上十年八年,就算成功了。然而就算你混成了成功人士,你所拥有的每一分钱里,也都装着满满的辛酸。容易吗?不容易,深圳就是这样,谁也不比谁容易。不容易这三个字,让石岩妥协了。他转过身,走到门前,让女人把贴在铁栅门上的孩子抱开,他好开门。
女人把孩子挪到一边。石岩将钥匙插进锁孔,一扭,咣当一声,铁栅门应声而开。
去吧。石岩说。
谢谢,女人咧嘴一笑,露出两排整齐的牙齿,很白,像电视里的牙膏广告。她笑起来的时候更好看。
女人抱着孩子坐上木马。石岩把电匣拉开。
两张票,他说,三十块。
女人递过一百,说:不用找了。
必须得找。石岩一脸的严肃。这话让他有点不悦。把我当什么人呢?还给小费。他可不是一个贪图小便宜的人。
石岩把票撕下一半,另一半和找回的零钱递到女人手里,转身回到控制箱前,按下启动开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