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张照片,现在也挂在我家老屋,照片里的舅妈瞪着大眼睛,凶神恶煞样,有誓要与死神决战的精神。我们一律神色严峻,紧紧团结在舅妈周围,是一群战胜悲痛、战天斗地的英雄。然而,这张照片却成了我们团圆的绝版照,没等到下一个春节到来,小安也死了。
大安被枪毙后,舅舅威风扫地,酱菜场场长都没脸当下去。有人传大安是县城“性开放”枪毙的第二个人。这话,起先是舅舅听到的,他讲给舅妈听,舅妈头皮发麻,愤言,“放屁!”于是,舅妈提着一把斧子,满大街找“放屁”的那个人。舅妈的斧子没劈到人,倒把她的小姐形象劈倒了。愤极的舅妈,到前进理发店找到沈爱国。
舅妈说:“爱国,给我剃个光头。”
爱国师傅吓一跳,拿着推剪不敢动,舅妈便抓起自己的头发,用剪子“咔嚓”一声,长发落了一地。她恶狠狠地说:“谁说大安的坏话,我就用斧子劈谁,我顶天立地不怕死。”
舅妈剃了个光头,锃锃亮地行走在天门大街,一副拼命样,谁也不敢惹她。
初春,酱菜场场长——我的舅舅,化悲痛为力量,拯救家门蒙受强奸犯的污点,毅然把小安送到部队参军。
那年,小安刚满十七岁,担心因为大安的罪名而致小安政审不能过关,舅舅在小安报名参军前,就开始打点居委会、民政局、人武部等等关口。那几时,我们家的鸡子鸭子,都变成进贡礼品,舅舅也把场里珍藏的老酱拿出来,装在青花坛子里送人。我舅妈更是深明大义,把家传的黄金耳环,便宜卖给煮包子的张大姨,叫舅舅去找战友疏通关节。小安过五关斩六将,终于将那套崭新的、没有领章和帽微的绿军装,穿上了。
小安拿到入伍通知书,舅舅在酱菜场的院子里,摆了十几桌酒席,请来县城方方面面的头头脑脑,共计一百七十多人。酒席吃两天,都是大鱼大肉。小安身挂大红花,挨桌敬酒。舅妈的头发已长出来,烫的小花卷翻满头,她擦胭脂口红,穿大红毛衣,一副翻身农奴得解放的欣慰和自豪。两天长伙共有四场酒席,舅舅场场都喝醉,趴在瓦红色的大酱缸旁,吐得翻江倒海,吐完再扒着酱缸站起来,要喝,还要喝。王会计来拉他,他就趴在王会计身上呜呜地哭。王会计说:“好了好了!小安又给你讨回来了!你现在又坐飞机上天了!”
早上起大雾,酱菜场的职工敲锣打鼓,把小安送到鸿渐路上的人武部大院集合。我们都去送小安。小安穿着绿军装,身姿挺拔,大眼睛在帽檐下忽闪。姐姐踮着脚叫,“看小安!像个女兵!”小安在车门口向我们挥手,他皮肤白净,五官清秀,眼睛透亮,不愧为“新疆葡萄”。阳光,正透过白雾罩着他,他仿佛即将腾云驾雾而去。
兵车在鞭炮声中开走。有几个人,跟着车屁股跑,其中就有我舅妈。别人跑几步便停下来,舅妈却追着汽车跑啊跑,跑了好几十米,头发跑乱了,高跟鞋跑掉了,仿佛生离死别。
小安到部队两个月时,舅妈收到他的一封来信,竟然是一封遗书。小安说,部队要开到广西前线,打一场自卫反击战,也许这就是永别……舅妈眼前一黑,向后倒下,不省人事。
在医院的五天五夜,舅妈不吃不喝。那时候董文华在唱《血染的风采》,大街小巷都是“如果是这样,你不要悲哀,共和国的旗帜上有我血染的风采。”舅妈瞪着大眼睛,嘴里喃喃:“我不要风采,我要儿子!”一天要说一百遍。同事,领导、邻居,还有煮包子的张大姨,黄裁缝、沈爱国都来探望。我舅舅经历大安的打击后,已然淡定很多,直说:“我不信天,哪有这样做天爷的,要我一个儿子不够,还找我要一个?”
借舅舅吉言,过了一个多月,小安又来信了,信上只有五个字——爸妈我活着。
舅妈捧着信,呼号着奔出门,到张婆婆的小卖部,买来万字头的鞭炮,噼噼啪啪在酱菜场炸了个通通响。王会计知道后,也买鞭来炸,酱菜场的人都知道了,把小卖部的鞭全部买光,炸得酱菜场红纸纷飞,真像个硝烟弥漫的战场。
可是,没高兴多久,一个牛皮纸挂号信又千里迢迢飞来,还是邮局老马送的。舅舅去县政府开会,由王会计签收。
老马说:“我看情况不妙,上个月送了一个张港的,是一份阵亡烈士通知书。”
王会计哆哆嗦嗦地签好字,过三天才把这份阵亡烈士通知书交给我舅舅。
王会计说:“陈场长,你要挺住啊,你是英雄的爹啊!”
我舅舅边拆信件边答话:“哎呀呀,一定是我儿子立大功了!”
天,从来没有塌过,如果要塌的话,只需要半秒钟。我舅舅就这样,在看到小安的阵亡烈士通知书的半秒钟里,他就成了一摊稀泥,此后几十年,再也没能糊上墙。
又到腊月二十四过小年,风雪交加。我妈已经学会开麻木车,载着我,来接舅妈回乡过年。路很滑,三轮车在田埂上翻过两次,我妈的鼻子撞得流血,我的额头也撞青了。我妈一只手捂着鼻子,一只手提着她亲手做的打巴糖、炒米还有油炸尖饺,这都是舅妈爱吃的乡下美食。我跟在她身后,背着两只腌好的腊鸡子。到酱菜场时,新春快乐的红灯笼已挂起来。王会计正在发放过年物资,几条鲢子鱼,几斤花生,还有一小壶棉油。到处红红火火。我一眼看见舅舅,他叉着腰,正在吆三喝四。现在我的舅舅家已是光荣烈属,那红牌牌挂在门楣,是一张公开的荣誉证书,舅舅脸上终于又闪金光,吐气扬眉。
推开舅妈家的门,风雪抢先进屋。舅妈正坐在椅子上,一心一意地绣花。她突然向后一仰,像是被风雪吹倒,尖叫:“关门!关上!”
桌上的缸盖子及时落下来,滚走,叮叮当当,我妈吓得节节败退,一只胳臂下意识地把我扒出门外。我妈没有脸色铁青,我也没有。自从走了大安小安,舅妈就是这般神经。
我妈小声说,“你去跟她说。”
我摇头:“她要把我吃了。”
我妈一本正经:“苕,没听说过伤心会吃人。”
我还是摇头。我妈生气了,牙齿咯嘣嘣咬过,说:“60块钱就想买房子,买你妈的个尿钵子!你们全家人住我娘家的房子,个个不要脸!”
我妈又推又搡,用我的肩膀撞开舅妈的门,不料腊鸡子的脚勾住我的头发,扯散马尾辫,风雪一吹,满头乱飞。我硬着头皮走到舅妈面前,结结巴巴:“舅妈,我……我……”舅妈怒目而视,我脱口而出,“我有新疆葡萄!”
我等着舅妈打。落下的几绺发丝搭在眼睛上,大安就爱这样,把亮晶晶的新疆葡萄藏在长发后面,那是他,偷看世界的卷帘。我瞪大“新疆葡萄”,算了,让舅妈打我一顿解恨。果然,舅妈先是恨,再是怒,再再是愤,最后,最后,眼神竟然软下来,眼睛里慢慢聚集泪水,挤了满眶,想掉未掉,像结着一层冰凌。
舅妈冷冷地说:“不去!我拜黄裁缝为师,要做旗袍。”
舅妈的胳膊上搭着一条旗袍,枣红色的,很薄,是夏天的料子。旗袍上开着半朵花,掉一根长长的锦丝线。说完舅妈坐下来,再绣花。没人敢问她,为何寒冬腊月做夏天的旗袍。我站着看。舅妈低头绣。无言。
没有等到小年,舅妈竟然意外地下乡来。雪花正纷扬,她一个人,背着月亮包,包里放着那件枣红色的半成品旗袍,熟视无睹地来了。我妈烧好炭火,舅妈坐堂屋,脚踏热烘烘的火盆,专心致志在旗袍衩边绣花,是两朵红莲。谁也不敢打扰她,都躲得远远的,像堂屋里坐着一尊恶神。果然,我妈在后屋烧火做饭,乌烟瘴气。北风把烟子吹到堂屋,舅妈喊:“得得!”是我妈的乳名,开口骂,“你像个死物!不会用吹火筒吹几下,棉秆子湿的,熏得死人!”
我爸爸连忙用吹火筒吹,吹得腮帮子像含着两个乒乓球。我妈在煮饭,熏得眼睛睁不开,谁都不敢吭声,只有我弟弟讨贱:“啧啧,舅妈发威了!”他讨了我妈一锅铲。
我妈说,声音压得很低:“舅妈的旗袍是给大安小安做的。”
我们都吓了一跳。我妈又说,“舅妈要去看儿子。”把洗锅水铲出来,倒在地上一扑响,我妈梆梆敲着锅沿,“不晓得你们舅妈是么样威风的?天门街上哪个女人不要在你们舅妈面前低头!就算去上坟,你们舅妈也要走猫步去!这是你们舅妈一生中最隆重的大事。”
我爸爸架起柴,灶膛烧得哄哄响,他温吞吞地给我妈助威:“你们舅妈,是那打不死的程咬金。”
那个春节,舅舅仰仗小安的烈士名分,满脸金光,留在城里吃年饭。居委会、企管会、民政办、人武部还有兄弟厂家,吃得满嘴流油。大年三十,他还请了东风车,去荆州地委红星食堂,送腊肉渍的黄豆酱。直到大年初一,他才醉醺醺地赶回来,叫上一辆麻木车,晃晃悠悠到我家,从人造革黑色小提包里,掏出蛋票、油票、肉票等等,还抓出一把花生牛轧糖塞给舅妈。舅妈手一扒拉,糖飞一地,我家的小土狗咣当也跑去抢。舅妈说:“滚滚滚!吃饱喝足就把大安小安忘精光!”
狗都看得出来,舅舅就是这样想的,他的丧子之痛全融化在酒肉里,整天喝得酒气冲天,肚子胀得像篮球,两腿一蹬,死尸一样,雷都打不醒。
到了八月,就到了大安和小安的忌日。江汉平原天门县的棉花正开花,红的黄的紫的,招蜂引蝶,风吹过,棉花叶子沙沙作响,像一万个少女哧哧地笑。舅妈出门了,穿着漂亮的旗袍。
那天,我和姐姐到天门县城参加作文竞赛,我妈骑麻木车接我们回家,专程把舅妈送到汉白桥。从荆州地区开往武汉的长途汽车,打那里路过。舅妈的枣红色旗袍,领口沿边缝了一层细细的透明花边,头发是沈爱国最新学回的大花头,发际间别着一枚黑红色的有机玻璃发卡。她背着大包,包里装着一条红双喜香烟,是舅妈在供销社找关系搞出来的,要送给看管坟场的人。有纸钱,分成两沓,用草纸包紧,写好收钱人的名字,一个是大安,一个是小安;还有请曾口街的瞎子黄三姑,用黄表纸写的地文,一连盖着七个大红章子,共两份。
汉白桥等车的人很多,舅妈下了麻木车,半屁股搭在汉白桥沿上,眼睛高傲地望着汽车的来路,有拖水泥的,拖石灰的车路过,灰尘腾腾的,她也不避让。车还没有来,舅妈已经灰头土脸。
我们都认为,舅舅是一定要来送行的。照道理,他应该亲自和舅妈一起去才对。我们引颈长望,希望舅舅气喘吁吁地赶来,尤其是我妈,嘴里一遍遍嘟哝:“怎么还没来?”
我舅妈不屑地说:“他不信地狱,不信天堂,不信灵魂,什么都不信,他说人死等于灯灭,忘了才好,就是个薄情寡义的人。”
我妈面露疚色:“忘记也是个解决痛苦的办法。”
我姐姐刚刚加入共青团,她眯起小眼睛,信誓旦旦地说:“我不信!那叫封建迷信。我信舅舅的!”
舅妈轻浅一笑,嘴里吐出一串话:“明明有地狱,有鬼,有神,有灵魂,有投胎转世。我信灵魂。我大安小安都有,都在,我叫他们都会应。”
我看舅妈一眼,信像一江水,从她心里流向周身,汇聚脸上,奔流,奔流,永不回头。信像一把刀,在剜刻我,我要是说不信,舅妈定会上来抠我的眼睛,那是和大安小安一样的“新疆葡萄”。
“我信舅妈的。”这话脱口,我脸就红了。
信的舅妈就要开始旅程。长途汽车开过来,汽车破了两块玻璃,所有人都蓬头垢面。舅妈上车只抢到一只小板凳,她蹲在过道上,两手抱着她的纸钱。车走汉宜路,过钟祥,过京山、过应城、过汉川,过整个广阔无垠的汉江平原,跨汉江,跨长江……信不信是各人的心,舅妈一个人的旅程,是奔着信去的。
一个月后,舅妈回来;秋天,也回来了。我妈正在田里捡棉花,舅妈破天荒地到棉田找我妈。她刚下车,枣红色的旗袍布满波纹似的皱,旗袍松松垮垮,左边的开衩也撕破了。江汉平原的棉花田,像白云翻滚的海,她跳着脚喊:“得得!得得!”
我妈疾步奔上田,解下挂在脖子上的大花包,舅妈迫不及待:“我信是对的!”
第一次远行,舅妈说她遇到了奇迹。她坐火车一路辗转,到北京签转时,天就开始下雨,她跟着雨走,几天几夜,一直走到长春,走进山里,走到大安的坟场。那刘爷爷已经去世,接班的,是他的儿子,叫常喜。舅妈把带去的红双喜香烟,给了常喜。舅妈说她进坟场时,已近黄昏,一直下个不停的雨,突然停下,天放晴了。她站在大安的坟前,坟,完好如初,那棵香樟树苍翠欲滴,一望无际的坟场满是青翠,是真正的“树叶儿绿得逼你的眼”,太漂亮了!这时候,舅妈看到坟场上空,横挂出一道彩虹,从坟场的一头,挂到另一头,新鲜、亮丽、温暖,坟场像幅画,是人间仙境,美不胜收。
舅妈说话时,眼睛熠熠生辉。怕我妈不信,又说:“常喜一直陪着我,常喜好高兴。”原来,这事是有常喜作见证的,我妈不能不信。舅妈说,“我信是对的,知我千万里来,大安为我挂出了彩虹。人是有灵魂的,不死。”
我妈,还有我们全家,包括舅舅都不信。东北的秋季已经很冷,历史的记载里都没有彩虹。我们更相信那是封建迷信,人死等于灯灭,大安已经入土为安,远离世界,舅妈被丧子之痛打垮了,是个神经病。
我爸爸骑三轮车把舅妈送回天门。她先去吹洗头发,把彩虹的事跟沈爱国说了一回;又路过张大姨的包子店,说了一回;后又去黄师傅的裁缝店说了一回。最后坐在酱菜场的办公室里,跟王会计说,跟李出纳说,跟张师傅说,跟王师傅说……舅妈说的意思就是一个:人是有灵魂的。她想说服所有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