储先生静静地听着窗外的雨声,想着往事。遗憾的是,许多从很早以前就已经模糊了,安宏多次建议他到店里装个记忆储存器,以防所剩无几的记忆再次消散在岁月的迷雾中。但他始终不大愿意。不愿意去装那个看起来十分便利的新机器。安宏告诉他,这项技术已经发明十多年了,如今国内一大半的人都装了这些设备,用来保存过去的记忆。而这或许就是储先生如此倔强抵制的原因,他不愿意自己的身体最终有一半变成机器。虽然这一点在儿子们看来不过是杞人忧天。但他们的父亲依旧坚信,在不久的未来,人将不人,而自古以来所重的身体将彻底被那些冰冷且异类的机器代替。“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他想到这句旧时的常言,也是小时候父母辈们时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以此来警告他们这些调皮的子孙,是父母给了他们这副虽脆弱,但又十分宝贵的肉体。前几日他在新闻里看到一个研究者在电视机里夸夸其谈,斥责人类身体的沉重和累赘,而主张以一套新的生物合成技术所造就的物质来一点点地把父母给我们的这副身体换掉。他与六婶说起这事,六婶唉声叹气,还是一贯地嘟囔着:“如今什么世道啊!”
虽然六婶学识有限,但无论如何她还是从“旧时代”来的,能够理解他。他需要一个能够理解自己的人待在房子里,而不是两个儿子送来的那个奇怪的机器人。到如今,那台机器还丢在储藏室,落满了灰尘。儿子们对六婶是否能照顾好自己的父亲都心存疑惑,这也是他们这些自称为“新时代人”的问题,总是轻易地怀疑其他人。六婶有一次和他说,现在的人越来越像机器人,冷冰冰的不近人情。储先生安慰她几句。大约她是在出去购物时被谁冒犯了。他们虽然是主雇关系,并且年龄相差近一个世纪,但储先生时常觉得她很亲切,有曾经人与人之间的味道。这也是他当初坚持雇六婶最主要的原因。
现在——他忘了具体是从何时开始——当意识渐渐从夜晚的睡梦中苏醒之后,他就会有计划地回忆着昨日或是此前一段时间所发生的事情。他曾听说,若坚持如此锻炼,记忆力就会有所提高,而能抵挡疯狂而来的衰老。虽然这是不可避免的。如今,提起衰老,他早已没了很久之前那样的不安和焦虑,反而渐渐地看开而不再对这些命中注定之事做过多无谓的抵抗。虽然在现在这个世界中,那些昂贵的药物能够让人的生命无限地保存延续,但衰老却依旧未被科学和医学击溃。它依旧缓慢地来,好似夏日的藤蔓般,爬满漫长的木架。有时这种感觉是如此的明显,而让他觉得自己可以在台灯下看到它,沿着自己的手臂往上扩散,不知不觉地覆满全身。这些感觉,储先生是无人可说。儿子们不会了解,而刚开始进入中年的六婶同样如此。
今日午夜零点,他将两百岁。他觉得,衰老已经渗入自己的心脏而不必再有所挣扎。
儿子们——尤其是对这一切新技术都十分着迷的安宏——根本不愿意相信他所说的这一切,尤其是对于衰老的感知。“在这个新时代,两百岁完全可以是青年时期。青年怎么会感到衰老?它本身就是一个过时的概念!”安宏总是这般伶牙俐齿。储先生知道,自己在此毫无说服他的可能,所以最终让他还有胜算的就是父亲这个身份。这一点,即使在这个新时代,也无法改变,所以他就以这个身份来要求儿子们对自己这些感觉的尊重。儿子们因此便也无话可说。
客厅传来六婶打扫的声音。几年前他在安宏和安康二子家各住半个月,发现他们的房子完全机械化。当你睁开眼的第一瞬间,电脑就告诉你它已经为你准备好了衣服和早餐。这让他久久不能适应,感觉好似被窥探一般。对于隐私——安宏会说这同样是个过时的概念——他依旧带着旧时代的坚持,所以早餐时他让儿子们把他卧室里的电脑都关掉。那里的早晨悄无声息,无论是窗外的风声雨声还是在屋子里的走路、咳嗽与说笑声,都消匿不见。这间屋子的完美隔音也就造成了他与外界的完全隔绝。他不喜欢这样,几乎从很久之前就如此。他还记得,他出生的房子很小,一家六口人挤在两室一厅一卫中。他们四个孩子共享一间卧室,上下架子床靠着东西两面墙,中间的过道只够一个人穿过。最开始,他们会因为无数的小事争吵,即使还在他们对男女性别意识全无的童年也已经如此。那时候,每个夜晚都好似是一场热闹的集市,房子外面的男男女女在半夜里归家,说说笑笑,有时哭哭啼啼;两个姐姐好似有说不清的小秘密一般,而睡在他下铺的弟弟虽然睡得早且沉,但常常会在不到半夜就哭着起来,原来是尿床了。这时候,妈妈会过来帮他把被单换掉,整个房子好似在夜晚中活了起来,让他既难以忍受,却又久久地被其迷住。迷住——或许还是后来再回想这段童年经历时所产生的感情,而不是当初他所感觉到的。储先生知道,回忆那些早已经过去的旧事,即使是悲伤的故事也总是会在如今再次想起时充满温柔的情感,而让他百感交集。他有时会把无意间想起的这些事情讲给六婶听,六婶就会由此而想起自己或是她所听过的事,说给他听。虽然因为年纪差异而有所隔阂,但旧时的影子还是依稀可见的。
因为卧室没装自动感应灯,所以在这个阴晦的雨季清晨,卧室里充满柔和的暗淡之光。这些光芒为雨水和薄薄的窗帘过滤而形成,闪烁着过去的模样。他觉得,自从创造了所谓的“长生药”之后,这个世界就彻底变了,不再是他的父母和他所生活过的地方。并且随着科技的快速发展,这一切真就沧海桑田,而他觉得自己就像那个麻姑,再来此地,早已人物皆非。科学家和政府都激动地宣布,新的时代已经降临,这将是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时代。因为在这个时代,人彻底战胜了困扰我们无数个世纪的最大敌人——死亡。不会再有死亡,因此人类将拥有最大且永恒的自由。虽然这些宣传激动人心,且无处不在,但就像那些对此心存怀疑的其他人一样,储先生开始面临自己所知世界的彻底巨变。并非是世界变了,而是生活在其中的人彻底变了。就像他曾经的同事宋杰所说的:“这下子,人真成了万物灵长了!”
但这个世界到底变成了什么模样?储先生歪着脑袋看到床头柜上妻子和女儿的相片。如果电视中那些记者问到他,他会说:“我不喜欢现在这个世界!”
“为什么?”
储先生想着理由,却一时想不出来。对啊,为什么呢?为什么不喜欢现在这个没有疾病、疼痛和死亡的世界呢?为什么不喜欢坚硬如铁,不会再衰朽的肉体呢?为什么不喜欢在这漫长人生里可以享受到的所有成真的梦想呢?想到这些,他十分沮丧,因为好像一时也无法反驳。
他从床上起身,光脚踩着柔软的地毯,走到窗前把窗帘拉开。雨淅淅沥沥,不大不小,让人喜爱也让人厌倦。虽然人变了,但雨季依旧在每年的这个时候准时到来。这是他喜欢的季节,让他想到许多童年和之后成长的事情。他成长于江南,雨季是他们记忆中最突出的对于家乡的印象。他曾多次一个人或是在儿子们的陪伴下回父母房子曾经的所在地,但和记忆里残存的画面有着天壤之别。甚至是他当初和弟弟十分喜爱攀爬的那座小山都被移平了。没有什么留下。在他为此郁郁寡欢的时候,儿子从网上查到离这不远有一家博物馆,里面收藏了不少过去的物件。他带着储先生前往,在车上,储先生想起自己当年于十九岁离开家乡,北上学习。那时候,家国动乱,战争连绵,母亲十分反对他在这个危险时候离家,因为他们的一些邻居和父亲工作处的许多同事家里都遭到离散之苦。亲人出远门之后,再见时刻却遥遥无期。情况不错时会有一两封信,坏的则是从此杳无音讯,此生不见。幸运的是,他和父母以及其后各奔西东的兄弟姐妹都没有失去联系,唯独大姐与她青梅竹马的那个男孩却失去了音信。那个男孩叫什么名字?他们曾经一起去镇子尽头的私塾读书,一起游戏。那个男孩常常跟着他一起去他们家,直到后来他才意识到,男孩是为了他大姐而去。
他一时想不起那个男孩的名字了。多可惜!而在那一次儿子——那次应该是安康——带他去参观博物馆的路上,他还讲了自己第一次出远门的往事。他忘了在此之前自己是否有给他们说过这些事,但在那个时候重新回想起来,依旧十分欣喜。他在北方读书所住的地方是他先祖父于京中做官时的同僚家,他还记得自己当初称他作海崖公。此公当时退隐闲居,每日与旧日朋友来往,无事逗最小的孙子玩乐,时不时他也会给他们这些孙辈小子讲过去的事情。那则是另外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他的半部童年在其中生活,然后剩下的一半则生活在另一个新的时代……似乎总是会有一个这样的新时代出现,不是吗?就像这些雨季般,一个接一个。
一只羽毛青绿的鸟在他窗前一株枯死的杏子树上跳蹿着,不时发出清脆的鸣叫。让他不觉心旷神怡。如今,随着人类寿命的无限延长,动物却依旧一代代的好似落叶般凋零。而生命原本便如此短暂的它们,如今就变得如夏虫一般,真的不能语冰了。于是,一些对动物权益十分关注的科学家便开始研究如何把给人类配制的“长生药”改造成可供动物食用而得以延长它们的寿命。但不久之后,储先生就于新闻中看到政府对此行为的禁止。那位神情严肃的官员告诉记者和科学家们,一旦动物的寿命得到延长,它们就会占据供给人类的地球资源,而对人类的生存造成威胁。所以,一切对人的生命和权益有害的东西都需要被禁止。储先生曾就此告诉六婶,在不久的未来,地球都会被人类加入此行列。
六婶疑惑地看着他。
他说:“总有一天,人消耗了地球上的所有资源,地球就会变得对人有害!”
“地球还能被消耗完?”六婶似乎对此颇为质疑。于是吃午饭的时候,她又问储先生:“如果地球被消耗完了,我们再去哪儿?”
储先生想了会儿说:“到时候人应该就去月球或是火星上了!”
“我想活到那时候!”六婶脸红红的,颇为兴奋。
所以这个世界到底变成了什么模样呢?六婶的回答或许会和他的完全不同。在六婶看来,储先生是一个一切都得到了,而且儿子们都事业有成和十分孝顺的天下第一幸福人;在六婶看来,他有足够的财力来支撑生命的延续,因为他能买得起那些昂贵的药;在六婶看来,他对于过去的过分流连和对现状身在福中不知福的态度,糟蹋了这些用金钱买来的漫长生命……储先生知道,这一切都是六婶梦寐以求的,或说是她希望能给自己两个儿子的礼物。但事与愿违,直到如今她依旧没有足够的钱购买足够的药物,让他们能够拥有无限的生命。对六婶和与她一样的人来说,这个新时代似乎更加的残酷了……至少在储先生看来是如此。但他不知道六婶到底是如何想的,他们曾经为此有过一段谈话。六婶的内心充满了矛盾和无奈,还有一些怨恨和惆怅。
他能理解这些情感,因为在他依旧保存完整的身体中,在经历了那些神奇药物无数次改变和新生的身体中,这些曾经在某个时间因为某件事或某个人而产生的感知,依旧还留存。药物能够让他身体中衰朽与病变的细胞和器官新生,大清洗那些对生命不利的物质和基因,但是它始终无法抹去那些刻痕一般的感觉和情绪。所以一些触动的发生,就会引起身体中沉睡多年的某个东西的苏醒,都是他自始至终迷恋的东西。而这一切,就是在如此遥遥无期的生命中最大的惊喜与乐趣。
当他走过一个世纪的生命之路后,他在欣喜、期盼和不安中继续探索更多的未知,寻找某个极限,而能发现在这一生命形式之中的意义。但事情似乎并非如此。他想起童年里和之后在多年求学中听说的或从书本上看到的过去人们对于长生的追逐与迷恋,但他们似乎都汲汲于对此的实现,而从未真的考虑过一旦他们实现了这个美丽的愿望,生命以及等待着他们的生活又会是什么样的呢?这是一条在喜悦中充满摸索的未知道路,而他就曾是这批开路者中的一名。他在没有任何陪伴的寂寞中,摸索着生活的另一种可能,从旧日的记忆里发掘新的意义,而开启另一扇门。有些人失败了,有些人则存活了下来。在那些冲突与纷乱中,在那些辩论与争执中,在那些抗议与压制中……他小时候听过的一个传说,关于一个樵夫进入山中,围观他人下棋,一盘棋结束,他下山后发现自己斧子的木柄已经烂掉了。他在山中的几个时辰,人世间已经过去百多年!这种感觉对于当初的他而言是不可想象的,而当他一百五十岁、一百七十岁和之后的一百九十岁匆匆过去后,他在某个夜晚突然理解了一个多世纪前自己所听到的这个故事中那深切的无奈和悲哀之感,而沧桑——他或许可以说,他和沧桑共存着。
事情就这样发生着,即使它意味着惊天动地,但除了期间发生的几次小规模地区化战争以外,一切都一如往常般发生着。午夜梦回,有一段时间他会忘了自己身处何地而惶惶不安,妻子安慰他,陪着他度过那些充满声响的漫漫长夜。有一次,姐姐不知从哪里学了一首曲子,在夜晚唱给他们听。他不懂曲子意思,但那些由姐姐声音所产生的神秘之物,却深深地烙印在他的脑海和身体中。而它们是他仅剩的关于自己漫长过去的遗留之物。所以,他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接受安宏的建议,去装那些记忆储存器。他不需要把自己的记忆好似硬币般储存在某个罐子里,他自己的身体和脑海就是这样的空间。而他始终知道,一旦自己没了这些记忆,自己将会什么都不是。
他记得自己的一生,两个世纪的沧桑。
六婶轻轻地敲了两下门,说:“早餐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