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到棉站,宋子秋就把自己的抱负整到墙上去了。其实宋子秋最先感兴趣的还是宿舍那面墙,用手在上面摸摸,又白又光,就像上中专时班里女同学的皮肤一样细腻光洁。日他个哥,棉站跟村里的那些富户一个球样,处处透着一股优越,职工宿舍就舍得用“888”涂料粉刷!宋子秋想到了家里的墙,白而无光,手摸上去感觉就像摸住了一截榆树皮。身子碰擦一下,衣服上准要留下一片白,拍打半天都不掉。那是传统的石灰墙,很快就出现了裂缝。他跟爹拉着小平车跑了几十里去烧石灰的东北山拉来,又在村头的石灰池里把这些石灰疙瘩用水泡软,用铁耙拼命地捣碎,然后把过滤后的石灰水舀到另一个池里。一二天之后,水分蒸发就变成了豆腐脑一样的东西,掺上麻捻就能泥墙了。一场下来,宋子秋和爹满头满身白灰,成了阴曹地府的白无常。日他个哥,遭罪呵。
宋子秋审视这面白墙,心里的幸福快要溢出来了。他就产生了那个想法,一下子激动得脸红起来。他跑乡供销社买回一支大楷毛笔,一瓶墨汁,思考了一会儿,然后刷刷刷在墙上挥笔写下一行字:
我的理想:棉检组长。
“棉检组长”四个字写得很抒情,胳膊腿都透着一股子豪迈。
宋子秋独自陶醉了好大一会儿,意犹未尽,又加了一个框,这才满意地掷笔去洗手。正洗着手忽然觉得不妥,要是人家来宿舍看了去,可要笑话自己有野心了,现在的棉检组长、自己的顶头上司还不怀疑自己要夺他的权!宋子秋不安起来,又跑供销社买回一张明星画把自己的抱负盖住了。望着露出一对小虎牙笑得很勾人的巩俐,宋子秋心说你别笑,等我奋斗上棉检组长,非找个跟你一样勾人的女朋友!
只顾在屋里陶醉着,午饭也忘了吃。等宋子秋肚子咕咕叫唤时,才急匆匆找出上午报到时换的饭票往食堂跑。食堂里连个人毛都没有,只有几只苍蝇围着饭桌上的一块肉片在打架。宋子秋只好跑大街买回一包方便面,然后去敲炊事员的门讨开水泡面。敲了一阵,门吱一下拉开一条缝,露出一只秃了一半的脑袋,光着半扇膀子:
“干啥?”
宋子秋赶紧堆出一脸笑,举了举手里的茶缸:“有开水没有?”
“没有!”炊事员不耐烦地说完,“啪”一下关上了门。
炊事员只说了两句话四个字,却生硬得让宋子秋身上一阵阵发紧。他很沮丧,端着茶缸往回走,心想自己是第一次跟这个炊事员见面,没得罪他呀!
这时水池边正洗衣裳的一个女孩冲宋子秋招了招手,宋子秋不知道啥意思,问:“你叫我?”
女孩指了指他手里的茶缸,宋子秋懂了,很感激地把茶缸递给女孩。女孩用清水冲去手臂上的洗衣粉泡沫,半截嫩藕一般细白的胳膊显出来。她双手淋着水接过宋子秋的茶缸,又冲宋子秋笑一下。宋子秋看到了一双奇特的眼睛,一双像山泉一样清澈得能照见心灵的眼睛,那里面有一点娇羞,但更多的却是善良。这是一双会说话的眼睛,宋子秋的心不由得咯噔了一下。接过女孩从屋里端给他的开水,宋子秋冲女孩说了声谢谢。女孩笑笑没说话,可她的眼睛却替她回答了。
如果说炊事员的生硬让宋子秋感到没有人情味的话,那么接下来的事情便让他更失望了。
宋子秋认为自己报到后棉站肯定会开个欢迎会,说不定还要照个集体大合影。自己一准坐在中间,跟棉站领导挨着,照片上方还要打上一行字表示纪念。谁知几天过去了却不见动静。这天下午棉站倒是开了一个会,也不进会议室,就在当院开。一干人蹲的坐的站的,七倒八斜啥姿势都有。宋子秋看见有几个居然脱了一只鞋垫在屁股底下,一边开会一边抠脚趾头。他不由得笑了,小时候跟爹出工前生产队开会,不就是这个球样?宋子秋的思想也不敢随便开小差,他知道站长一会儿肯定要介绍自己,他甚至已经准备好了,站长致过欢迎辞之后他得谦虚两句。比如年轻没经验请老同志多带带自己,一定配合领导把工作干得再上一层楼之类的话。果然,站长把任务安排完,目光转向了宋子秋。宋子秋居然有些紧张。只见站长指着他对棉检组长老郭说:市供销学校毕业的学生蛋,给你了。
老郭没应声,会场也没有掌声。这时站长呼一下从两块叠着的砖头上站起来,一边拍屁股上的灰土一边宣布:散会。坐着的都站了起来,跟站长一样,拍着屁股上的灰土,各干各的活去了。
就这么简单?宋子秋的心里空落落的。
新棉上市还有一段时间,棉站要趁这一段闲时光维修机器、校验秤器、学习有关政策法规,用站长的话说:跟媳妇上床还得先洗洗,还得刷刷牙哩。棉检组一共二十几个人,分第一第二两个检验室,郭组长和一个叫王清志的年轻人是第一检验室的检验员,宋子秋和张姐是第二检验室的检验员,其他有扦样员、开票员、测水测杂员,还有个传票员,就是把检验结果送到仓库过秤人员手里。宣布人员名单的时候宋子秋注意到了,传票员就是那个眼睛会说话的女孩。这些程序宋子秋早已烂熟于心,三年中专翻开哪本书不是讲说棉花的,用同学们的话说,咱们身上的DNA都被棉花异化了,将来生出的小孩准有棉花味。
棉检组长老郭四十开外,又瘦又高,两只眼睛很大,和人说话喜欢双臂交叉在胸前,不苟言笑,透着一股威严劲。看得出,棉检组的人都很憷他。宋子秋一见他心里就扑扑腾腾的,不由得想起了藏在巩俐后面的抱负,好像有一种做贼的感觉。会散后,老郭一边往检验室走一边对副组长张姐说:这个学生蛋归你使了!
马上有几个人哧哧笑起来。张姐骂那几个人:有啥可笑的,吃屁了!
一个已经是过来人的女工说:你好神气呵,这个学生蛋准是个嫩瓜瓜,你可别把人家使坏了?
张姐还要骂,宋子秋竟接上了话:“咱棉检室这点活我还不知道,咋能把人使唤坏,我就恁不经使呀?”
这回张姐也忍不住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