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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老宅(4)

方木看看四周,再没发现死者的其他衣物,尤其是鞋子。从死者的穿着来看,应该是死后被移至地窖内的,而且致其死地的第一现场不会太远。

方木抬头看看地窖出口。刚才,在东侧房间里,他一直猜想当年并不是父子一同出门,而是只有狗蛋一个人。眼前这具尸骨再次坚定了他的猜想。如果他的推断没错的话,这具尸骨正是狗蛋的父亲。

而当年下手杀死他的人,很可能就是狗蛋。

眼前是这样一幅景象:年幼的狗蛋满眼泪水,一手捂着指印明显的脸颊,死死盯着一摇三晃的父亲。后者只穿着内衣,把酒瓶随手放在柜子上,抽出一支烟,点燃,刚吸了一口,就听到脑后呼啸而至的风声。

地窖的铁梯上,父亲的尸体软绵绵地跌落下来,瘫在地面上一动不动。气喘吁吁的狗蛋随后拾阶而下,先是坐在最后一阶铁梯上喘了半天,然后,费力地拖起父亲的手臂向墙角拽去。

片刻之后,他已经重返西侧房间,把书桌上的所有物品都划拉到一个大大的编织袋内,又从衣柜里掏出自己的衣服塞进去。在室内环视一圈后,他吃力地背起编织袋,锁好门离开了生活十几年的家。

站在乡间的土路上,狗蛋分辨了一下方向。不远处,一栋土坯房上冒着炊烟,隐约可见温暖的灯光,他回头看看自家一片漆黑的窗户,眼中再次盈满泪水。他把编织袋甩在肩膀上,跌跌撞撞地向那片灯光跑去。

二十一年后,“城市之光”再次回到这间地窖里。此时,他已经变得高大、强壮、冷静。他轻车熟路地劈开那些木箱,细细挑选着自己需要的物品。收拾停当后,他把鼓鼓囊囊的背包放在木箱上,静静地喘着气。呼吸稍稍平复后,他把目光投向墙角那具静卧的骨架。在这段漫长的岁月里,父亲的遗骸和灵魂都被牢牢地锁在这个地窖中,此刻,也许他正在某个角落里无比怨毒地看着自己。

他的嘴角露出一丝笑容。不,我不害怕。当我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就不曾怕过你。如今你只剩下一堆轻飘飘的骨架,我更不会怕你。

他站起身来,走到那堆尸骨前,静静地看着自己的父亲。二十多年的时光仿佛凝缩在这一刻,父亲甚至连姿势都没有变过。只是那曾给自己和母亲带来无尽痛苦的强壮身体已经几乎完全消散,化作身下那一摊散发着恶臭的干涸液体。他看着那黑洞洞的眼窝和大张的下颌骨,突然举起手里的斧子,狠狠地砸了下去。

方木和米楠又四下查看了一圈,确认再无有价值的线索后,两个人先后爬上铁梯,又把木床推回原位。

站在院子里,两个人拍打着身上的灰尘,大口呼吸着户外的空气。尽管空气中飘浮着煤灰,但是也比老宅里混合着尸臭的霉味要好得多。稍稍休整之后,米楠问方木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方木略略思考了一下,决定还是带着现有物证先回C市,老宅和尸体暂时搁置。第一,方木和米楠入宅搜索并没有合法手续,虽然可以事后想法补救,但是,目前的情况仍不能把嫌疑目标锁定在江亚身上。虽然方木相信老书记和何红梅的回忆是准确的,但是,仅依靠两张相距二十一年的照片,难以确认当年的狗蛋和“城市之光”是一个人。如果仔细搜索,也许可以从老宅里找到头发之类的物证,然而,经历了二十一年之后,这些物证仍然可以和江亚的DNA做同一认定的可能性很小。第二,即使老宅里的尸骨真的是狗蛋的父亲本人,也很难在二十一年之后立案侦查。因为当年狗蛋杀父之事并没有人知晓,更谈不上被公安机关立案。而故意杀人罪的追诉时效是二十年,超过这个时效之后,即使发现案件,也失去了追诉的可能,除非得到最高人民检察院的批准。抛却手续的繁琐冗长,当地公安机关即使立案,侦破的可能性也是微乎其微。与其让这些旁枝末节干扰注意力,还不如把精力放在“城市之光”在C市犯下的数起大案中。

方木看看手表,此时已是夜里9点15分,如果现在动身,午夜之前,应该还来得及赶回C市。

吉普车驶上公路,十几分钟后,方木看看后视镜,无论是寂静的罗洋老村,还是喧闹的罗洋新村,都看不到了。

米楠一直在副驾驶位置上忙活着,先是仔细整理了在罗洋村提取到的物证,分别装好后,又仔细地标注了编码,注明提取时间和地点。最后,她打开一个小记事本,一笔一画地写着。

“写什么呢?”

“工作日记。”米楠头也不抬地向前指指,“专心开车。”

方木笑笑,不再开口。

不知为什么,他很乐于听从米楠的安排。几年来,身边共事的搭档换了一个又一个。老邢睿智深沉,邰伟果断勇敢,郑霖暴躁冲动,肖望聪敏机灵,却也人鬼莫辨。米楠和他们不同,她身上既有女性的细腻、冷静,也有男人一样的坚强和耐力。这次到罗洋村调查,如果不是米楠随机应变,也不会这么快就取得进展。

想到这次调查,方木把目光投向面前不断延伸的公路。近两百公里之外,是正处于多事之冬的C市。此刻,那里应该已是一片灯火通明了吧。不知道那缕强光,正在放出光芒,还是在角落里隐忍不发?

事已至此,方木真的不知道该叫他什么。“城市之光”?江亚?还是狗蛋?

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从降生起就带着一个耻辱的名字。亲手弑父后,背井离乡的他选择了最好的朋友的名字。是对往昔依旧抱有留恋,还是一直对朋友有一个响亮的大号感到羡慕?

方木对他的了解仅限于15岁之前和36岁之后,在中间的21年,在他身上发生了什么,遇到了哪些人,以至于让他变成了现在的模样?

他为什么自诩为光,为什么要甘冒风险去惩罚那些所谓的“恶行”?为什么在对无冤无仇的人痛下杀手的同时,对一个流浪的智障儿童存有一丝善心?

在他身上有太多的问号,这让方木迫不及待地想了解他的一切。

正想着,方木突然意识到身边的米楠已经停笔了。他转过头,看到米楠手扶着额角,半靠在副驾驶座上,双眼微闭,脸色很不好看。

“怎么了?”

“车晃得厉害,眼睛花了。”米楠睁开眼睛,勉强冲他笑笑,“有点头晕。”

方木急忙放慢车速,吩咐米楠去背包里找点水喝。米楠翻了半天,别说水了,一点可吃的东西都没有。方木这才意识到,两个人自从中午吃了半碗面条之后,至今水米未进。

“再坚持一下。”方木满怀歉意地说,“到下一个服务区,咱俩弄点吃的。”

米楠嗯了一声,就继续靠在副驾驶座上闭目养神。

半小时后,右前方隐隐出现一片灯火。服务区到了。

这是个小服务区,只有旅店、餐厅、超市和公厕。方木停好车,直奔餐厅而去,才走了几步就被米楠拉住了。

“怎么?”方木细细打量着米楠的脸色,“去弄几个菜,我们好好吃一顿。”

“不用。”米楠微弯着腰,“去超市泡方便面吃吧,我得马上吃点东西,胃开始疼了。”

“哦,也好。”看到米楠难受的样子,方木有些慌了手脚,急忙扶着她走进超市,把米楠安顿在椅子上之后,从货架上拽了两桶方便面、火腿肠和卤蛋,边掏钱包边对米楠说,“你再坚持一会儿啊,马上就好了。”

刚拆开方便面的外包装,方木又想起了什么,在自己头上狠敲一记之后,小跑着找超市老板要了一个纸杯,倒了满满一杯热水放在米楠面前。

“你先喝点水啊。”话音未落,方木又在原地转了几圈,冲老板喊道,“你这里有没有胃药?”

看着方木忙得团团转的样子,米楠又好气又好笑,挥挥手说:“你别忙活了,不着急,我吃点东西就会好的。”

“呃,好……”方木搔搔脑袋,不好意思地笑笑,“你先坐着……五分钟后开饭。”

纸桶封盖很快就被打开,方木毛手毛脚地拿出塑料叉子,调料包被哗地一下撕开,小半包调料都洒在了桌面上。米楠静静地注视着这个满头大汗的男人,嘴角是一丝掩盖不住的笑意。

如果这个男人是我的,该有多好。

方木感觉到米楠的注视,手上莫名其妙地慌张起来。偏偏这个该死的酱包无论如何也打不开,手撕,牙咬,它还是安然无恙。方木在身上摸索着,最后又冲老板喊道:“有没有剪子?刀也行。”

“算了算了。”米楠笑出了声,“我来吧。”

说罢,她夺过方木手里的酱包,用指甲轻轻一掐,稍一用力,酱包便一分为二。

“嗬!还是你厉害。”方木擦着额头上的汗,由衷地赞道。

“这就算厉害了?”米楠白了方木一眼,伸手拿过另一盒方便面,“指望你,明天早上我都吃不上这碗面。”

方木嘿嘿地笑起来,老老实实地站在米楠旁边,看她忙活着。

深夜。一间超市。两个男女,并肩站在窗边,面前是两碗热气腾腾的方便面。灯光把他们的影子投射到外面的水泥地上,看上去颀长、神秘,中间毫无罅隙。

米楠怔怔地看着那两个影子。“她”足足矮了“他”半头,能依稀看出鹅蛋脸的轮廓和脑后马尾辫的形状。而“他”则显得高大、沉默,肩膀宽厚。

米楠看着“他”和“她”,竭力想在脑海中幻化出两个清晰的形象。尤其是“他”——干净利落的短发,苍白瘦削的面庞,黑框眼镜,温和又锐利的目光,挺直的鼻子,紧抿的嘴唇以及下巴上粗硬的胡楂……

米楠悄悄地后退了半步。窗外的两个影子却毫无变化,依旧“亲密”地贴在一起。

她微微歪过头去,马尾辫也随之垂落到肩膀上。窗外的“她”复制了米楠的动作,看上去,似乎正甜蜜地依偎在“他”的肩头。

方木正把火腿肠掰成小块放进面桶里,随口问米楠:“要不要再来点榨菜?”

“哦?”米楠吓了一跳,急忙把头摆正,“随便吧。”

方木嗯了一声就继续手上的动作,米楠看着他,忍不住又把头歪了过去。

窗外的影子又惟妙惟肖地依偎在一起。米楠想了想,偷偷地伸出手,放在方木身后。看上去,“她”靠在“他”的肩头,左手揽住“他”的腰。

他的身体一定既结实,又温暖,还有一股好闻的味道吧。

米楠微闭上眼睛,似乎真的靠在一个坚实的肩膀上,揽住一个厚实的腰身。

超市老板睁大惺忪的睡眼,莫名其妙地看着这个奇怪的女孩。

所有的爱情都是卑微的,在你向他敞开心扉的时候,就已经心甘情愿地投降。这本就不是一场势均力敌的较量。而你,偏偏在尘埃中,内心充满喜悦。

愿此刻永驻。

愿你永不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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