固固从地里回来,看见荞荞又站在土台子上,披着一身夕阳。他隐在一棵树下,卷了一根烟棒子抽起来。那琴声就传过来,固固觉得不但是鸟,就连树叶都没了喧闹,静静地在听哩。固固本想等那琴声断了再回家去,可是老胡子赶着羊群从坡上漫下来,远远就喊狗日的太阳都掉进山口了,不回家蹴在树下想上吊啊!老胡子并不老,比他大不了几岁,老胡子是他给起的绰号。固固说日他妈,想上吊,才发现没系裤带,把你的借我。老胡子说你狗日的马上娶女人了想上吊?嘿嘿,嘿嘿。因为有羊羔在家里,羊咩咩地叫着走得很快,老胡子跟着羊走了。显然荞荞听到了他们说话,她下了土台子进屋了。
每到傍晚,刘齐就会站在学校院子里拉小提琴。每当他拉起小提琴,荞荞或坐在院子里纳鞋底,或者在土台子上张望。固固知道荞荞是在听琴,每逢这个时候,他都不会惊动荞荞,而是在一个隐蔽的地方看着荞荞。荞荞的神情很痴迷。琴声断了的时候,固固会听到荞荞长长地叹出一口气来。
固固进了院子就说:“刘老师的二胡拉得真好听啊。”荞荞撇了一下嘴说:“哥,不知道就不要乱说,丢人哩。”固固说:“咋了,他拉得不好听?”荞荞说:“哥,你见过二胡有扛在肩膀上拉的吗?人家拉的那是小提琴。”固固“噢”了一声,他不是不知道。
每天下午放学后,学校里就剩刘齐一个了。刘齐是从省城来支教的。虽然这上殿只有固固一家和学校,但他却不常到学校里串门。他知道刘齐虽然见了谁都热辣辣的,从心里却看不起村里人。有一次村长来了,他把村长都赶了出来。在这村子里,谁敢对村长这样?村长很不高兴,说你看你这娃,我是来问你有啥困难给你解决一下,你倒好把我推了出来。刘齐说这是课堂,你高喉咙大嗓子的。村长还是不高兴地说他们哪个不是高喉咙大嗓子吼大的?刘齐说他们现在在学习,你这样他们咋静心学习?你看他们都抬头看你了。村长就说你这娃还认真得不行了。说完便气呼呼地走了。虽然固固觉得刘齐说的有些道理,但同时也想到人家连村长都不尿,何况是他这样的人。固固想刘齐就像一个过路的,是和他们一点关系都没有的人,就不愿去讨人家的嫌。
有一次,他在地里干完活经过学校,看到学生趴了一院子,一个人守着一方打了格子的地面,往那格子里填字,一笔一划的,极是认真。整个学校院子就像春天的田野,到处都是趴在地里种瓜点豆的人一样。刘齐就像个老鹰,蹴在上边,眼前也有一方字,工工整整的,那当然是刘齐写的。他看得有些痴迷,卷了根烟点上。刘齐却跑了过来,虽然没有像跟村长那样和他理论,却说到我办公室里抽吧。他说为啥?刘齐说不要当着孩子的面抽烟。他说嘿,你还蛮讲原则的啊,他们哪个不是烟熏出来的,他爹、他爷、他奶、他娘哪个不抽烟?还对着他们吹烟呛他们哩。刘齐笑笑说这不一样,这里是学校,抽烟是不文明的行为,人总得讲个原则,你说是吗?固固心里说抽个烟用得着说上这么多的话吗?要是平时,固固就不去刘齐的办公室了,可今天他偏偏要去办公室。他听人说过,刘齐的办公室也不让抽烟,再说他一直想到他的办公室看看,进去过的人说他把屋子弄得跟女娃的屋子一样。进了办公室,他刚刚把烟点上,刘齐却又说我这办公室平时也是不让人抽烟的,就是村长也不行,今天是你,破个例。固固心想你想咋说就咋说,我就是要在你的屋子里抽烟。一进屋子,香气扑鼻鼻。窗台、床头、桌子上摆满了花,有从仙殿山挖来的月月红、猫蹄蹄、野苁子、马兰,也有从省城带来他不认识的。花聚到一起香气就很浓。那些花盆看上去很高级,有的比他们家锅上用的盆子还高级。固固不免叹息这就是城里人的生活啊。他在城里的家该是啥样子呢?固固想不出来。想不出来他就懒得想了。人家是城里人,他要能把城里人的事想明白那还了得?墙角摆着一张床,叠铺得非常整齐,床单是村里贴墙才用的花布,像新的一样。房子的中间,挂了一道帘子,他知道那帘子后面就是锅灶了,他掀起帘子看了看,锅灶也收拾得整齐,干净。固固有点不好意思抽烟了,这么洁净芳香的房子,抽烟真让人不好意思。他要把那半截烟往地上扔,可那砖铺的地也很是干净,就更不好意思了。他往外走,刘齐却说坐坐吧,这么着急?他说我得把烟弄灭了。刘齐说没事,你抽吧。固固笑笑说把屋子的味儿坏了。掐灭了烟回来,他一眼就看见了那个东西,它就挂在墙上。他用手拨弄了一下,那音儿就颤了出来。他说那些好听听的音儿就是这东西弄出来的?刘齐说这是小提琴。固固就说村里人都说你二胡拉得真好,可我就想二胡拉出来的声音不是这样的。
固固轻轻地来到荞荞的窑洞前,伸着脑袋往里听了听,听到荞荞长长的叹息声。固固轻轻地退回来,爬上了土台子,他躺在那里,也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来。夜风一绺一绺吹过来,十分的凉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