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阳可真大呀!白哗哗的阳光从几十层的高楼间障投下,晃得朹子分不清东西南北。人是地行仙。几个小时还在老家建昌县窟窿山上行走的双脚,现在已经踏上了沈阳北站出口的人行道上。
朹子不但模样生得俏,性格也泼泼辣辣,高声大嗓的,在樟麻沟,谁不翘大拇哥说大宽娶了个既漂亮又透落儿(方言,透落就是泼辣开朗之意)的好媳妇。每每听到别人赞许和同龄人羡慕的眼神,大宽就嘿嘿一笑,我大宽也不孬,剑眉朗目,也是山村一帅哥呀!言外之意,娶朹子当媳妇天经地义。大宽说得没错,在樟麻沟,最帅最专(专,东北方言,指人巧,做事有窍门)的小伙儿就是他了。朹子也这样认为的,在獐麻沟,也只有她才能配得上大宽。
那天凌晨,朹子做了个梦,梦见她让大宽试她织的毛衣,大宽抻抻懒腰套在身上。这时,她听到了哗哗的雨水声,大宽跑进雨中不见了。朹子冲进雨中喊他回来,雨声越来越大,大宽钻进风雨中不见了。她很奇怪,怎么做了这样一个梦?早上,她将梦境跟住在后院的妈说了,妈说,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可能是天气冷了,你怕他冻着,想给他织件毛衣呗。朹子想想也是,该给大宽织件毛衣了。妈说得对,下晌她就去镇里给大宽买了毛线,闲着没事一天织上几针。朹子想,孟姜女还送寒衣呢,我朹子也给丈夫织毛衣。
最近,大宽总是潜入她的梦境中。朹子想,自己是想大宽了。这几年,村里人一窝蜂似的出去打工,大宽就是这些民工里出去最早的一个。大宽一出去就是好几个月,有时候是踏着年后稀疏的鞭炮声走,再踩着过年噼啪的鞭炮声回来。看着丈夫晃着疲乏的身躯走进家门,朹子既高兴又难过。家里的地大都在山坡上,十年九旱,也打不了多少粮食,过去,一直靠吃反销粮才能填饱肚皮。她在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帮丈夫挑起一份生活的担子。有了这个打算,种完了地,朹子就将儿子交给公公婆婆,将那件刚起头的毛衣装在包里,背着行李去了沈阳。
此刻,朹子的双脚踏在了沈阳的马路上,心里边突然豁朗起来了。虽然她不知道大宽在哪儿,可走在沈阳的街道上,她似乎闻到了他身上的气味。她知道,如果找不到活干,身上揣着的这五百块钱用不了几天就得花光。现在,当务之急,就是尽快找到适合自己干的活儿。
坐在火车上,她看到了沿途的塑料大棚,越发感叹起家乡的闭塞来。这些年,几乎村村镇镇都通柏油路了,可樟麻沟的男女老少至今走的仍是老祖宗开凿出来的山路。土地也大都在山坡上,不具备扣大棚的条件,只有山梁上那些山里红,才能给村民们增加一些微薄的收入。看着别的地方纷纷扣大棚做起了土地的文章,大宽和一些青壮年劳力再也坐不住了,不能扣大棚就得想别的办法,这才背起行李卷儿到沈阳的建筑工地当了民工。虽然她不是建筑工地上的民工,可现在和大宽一样,也成了这数不清的进城务工人员中的一位。
朹子并不知道大宽干活的具体位置,她只知道他在浑河附近的建筑工地上干活,于是,按照在火车站广场上买的公交路线图坐公交来到了浑河南岸。大宽并不知道她来沈阳。她怕大宽不同意她出外打工,出门时,她特意叮嘱公公婆婆,暂时不要告诉大宽她出门打工的事,等到了沈阳安顿好后再和他联系,到时候他就不好再说她什么了。
下了公交车,太阳就变成一个斜挂在不远处工地上那些高高的塔吊旁的一个柿蛋了。朹子知道,天就快黑了,必须尽快找到一个合适的地方先住下来。浑南这地方据说原来是郊区,现在变化得没有一点郊区的影子,只有这附近在建的楼群和脚手架告诉人们,这是一块正在建设中的楼盘。一阵饭菜香气荡进她的鼻息,她的胃肠抽动了一下,这才知道,她已经快一天没吃一口东西喝一口水了。不远处有一个小吃店,香味就是从那儿飘出来的。几个戴着安全帽的建筑工从里边出出进进。朹子感到一阵亲切。大宽就曾把他戴着这样的安全帽的相片发到她的手机上,说不定,大宽就在他们中间。朹子觉得身上有了力,双腿迈向了小吃店。
小吃店不大,里边放着十来张方桌,一男一女忙得脚不沾地,工人们吃得热火朝天。男的圆头大脸,一脸笑相,和正在热播的《乡村爱情》里的刘大脑袋有些相像;女的细腰长发,柳眉凤眼,脸上像凝着层霜,半天也没见笑一下。
朹子坐在窗口的一个桌子旁,一个饭店招服务员的启事将她的目光吸了过去。她正愁找不到工作呢,如果在这儿打工,既有了工作,还可以看到大宽。正好,有食客催促男的菜什么时候做好,男的将菜放在厨房的小窗口外,让女的把菜端过去,女的正招呼外边新进来的一拨客人,朹子就走过去帮着把菜端了过去。男的炒完菜走到朹子面前说谢谢,朹子说你们这儿是不是招服务员?男的笑眯眯打量一下朹子,点头说是。朹子说,你看,我合适不?男的说,就凭你这么有眼力见(东北方言,就是眼里有活)就合适,不过,你最好能擅长点儿什么。
朹子说,我会做家常菜,还会蒸馒头、花卷,也会烙千层饼。要不,我露一手给你们瞧瞧。男的就笑了,说那太好了,我们这儿正缺会面点的呢!这样,你给我炒个家常菜,我看看。正好有客人点了盘韭菜炒干豆腐。朹子说,我就炒这个吧!于是,朹子就上了灶,炒了盘韭菜干豆腐。菜炒好端上去,食客赞不绝口,说,这是我吃过最好吃的韭菜炒干豆腐。韭菜的水分大,能将这道菜炒出没有汤,可不容易。男的对朹子说,不错不错,留下吧!朹子说,谢谢老板。男的说,谢什么,你凭的是力气和手艺。以后,别叫我什么老板,叫我马哥吧!又把手指一旁的女的,说,那是我媳妇,你就叫她马嫂吧!
朹子甜甜叫了声马嫂,马嫂打量了她一眼没说话,身子一晃进里边去了。马哥说,别介意,她就那样,刀子嘴儿豆腐心。朹子说没什么,吃了碗饭就开始干活。虽然坐了一天车,不过,朹子一点也没感觉到累。只要能见到大宽,挣到钱,吃点苦累又算啥呢?这一路多顺当呀,下了车就找到了活儿干。她被安排住在二楼的一个装杂物的房间,安顿好后已经是晚上十一点了。她决定明天清早就给大宽打电话。想着马上就要见到大宽了,朹子兴奋得差不多一夜没睡。
第二天一早,朹子洗漱完毕就给大宽打电话,让大宽猜猜她在哪里,大宽说,你不在家还能在哪儿?朹子说,我没在家。大宽说,没在家,那你在哪儿?朹子说,猜猜嘛!大宽说,在镇里?朹子说,不对!往大了猜!大宽说,那在县城!朹子说,不对,都不对!大宽说,不在家,不在镇里,不在县城,那你能在哪儿?朹子说,我来沈阳了,在一家小吃店打工呢!大宽那边的声调就高了起来,你来省城了?你什么时候来的?
朹子说,昨天来的,这不,刚稳定下来,才给你打电话的。你还好吗?人家都想你了。
大宽说,你可真行!告诉我你住哪儿,晚上我好去看你,我要上工地了,说着,就摁了手机。朹子的心里这个高兴呀,看什么都好,眼下,能在省城听到老公的声音,对她来说,就是最幸福的事情了。虽然不能常见面,也总比在老家一年四季见不到要强得多。
好不容易盼到了晚上,可日头落了,大宽也没来,这不,眼看都到了十点了,仍然没见大宽的影子。朹子就给大宽打电话,可大宽的手机却关机了。大宽的工地在沈北新区,离她这儿有十几站的路。这么晚了,公共汽车早就不通了,上她这儿来只能打车。望着窗外璀璨的灯火,朹子犯开了合计,晚上的电视节目《新北方》还说了一起出租车抢劫的案件,大宽会不会出了啥意外?可又一想,大宽是个大男人,又没钱,谁还能打他的主意?
朹子为大宽担忧的时候,大宽一身泥土地站在门外。比上次离开家时,大宽似乎白了胖了。朹子说大宽,你咋才来,电话怎么关机了?大宽说,我手机没电了,这不,刚从工地上下来,胡乱扒拉口饭,就到你这儿来了。咋不跟我商量一下就来沈阳了?你知道,在外边打工有多苦!朹子说,我出来不也是为了咱们这个家吗?咱村有多少人在城里都买楼了,比城里人都有钱。你不着急,我还着急呢!
大宽说,你出来打工,那咱家的地怎么办?孩子怎么办?
朹子说,什么怎么办,地我早就承包出去了,指着那几亩薄地,能有多少收成?孩子有爸妈呢!大宽闷头没吱声。朹子说大宽,我也想攒点钱在城里买个楼,咱们也过过城里人的日子。大宽说,你以为在城里买楼是吹糖人儿呢呀!朹子呀朹子,平时看你不言不语的,主意比谁都正。我几次三番让你留在家里别出来,你最后还是把我的话当成耳旁风!朹子说,大宽,你变了!大宽看着朹子,我变了,我哪儿变了?
朹子指了指大宽的心窝,哪儿都变了!该不会是这儿也变了吧!
大宽笑了,对不起老婆,我刚才说话有点过火,是我不好,可还不是因为你出来打工?你一个女人家,多让人担心哪!
朹子说,我出来还不是为了跟你在一起?我一个人在家空落落的,到城里,虽然不和你在一起,可我离你近了,我就感到踏实了。朹子说着,轻轻将头依偎在大宽的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