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快一杆子高的时候,母亲将熬好的半锅山药稀饭往炕头一掼,烦躁地催促起来:“娃们,娃们,阳婆都照在屁股上了,还不快些起炕啊?七天才等来一个礼拜天,营生攒下一大堆,靠谁做啊?”
看到我们没啥动静,母亲再次提高了嗓门:“懒死鬼,真是一群懒死鬼,你父亲下地都快歇头歇了,看看你们那德行,一个一个,是不是都欠挨打的哩,啊?”
见我们起床的动作不甚利索,母亲习惯性地从炉台上揽起笤帚把来,在炕沿上狠劲地敲打。我们都知道这笤帚把的厉害,于是一个个迅速冲出被窝,将破衣烂衫披挂在身上,然后围成一圈,迷迷糊糊地端起了黑瓷大碗。
母亲俨然是一位家里的生产队长,很快就在我们“吸溜溜”的喝饭声中将各路人马的营生安排了个妥帖。
二姐带领四弟上午到西山上打柴下午到沟中抬水;五弟在家中看管四岁的三妹和两岁的六弟,最要紧的不是怕弟妹吃不上喝不上,而是怕弟妹掉到院子外面的山沟里摔死或被走进村子里的野狼给提走;我和三弟的任务是到河曲县的土沟村去卖小兔崽子。因为十几个小兔崽子已经满月了,如不按时出窝,不仅会影响母兔的下次怀孕,而且还会影响到整个家庭的可持续发展。
说可持续发展大概严重了,其实是勉强维持这个家庭的基本的生存状态而已。
那个时代,饭是吃不饱的,中午还能吃一顿结硬一些的东西,早晚则是不断重复着清一色的山药煮稀饭,村里人管这种饭叫“清汤灌大肚”。
这种清汤灌大肚的饭,是顶不了大事的,当时喝个两三碗好像是填满了肚子,但那是假象,等撒过一泡尿后马上就会饥肠辘辘起来。
吃着这种清汤灌大肚的饭,念书还能将就下来。而要劳动,光靠这样清汤灌大肚的稀饭是无论如何都没办法支撑下来的。这一点母亲非常清楚。所以每到礼拜天的早上,母亲总会在平常山药煮稀饭的基础上再给我们增加一道“硬食”。这道“硬食”便是山里人再熟悉不过的“炒面”了。
有些原始而古朴的乡村吃法,随着社会的进步现在已经销声匿迹了。吃炒面就是如此。
说到炒面,人们大概会想到我国北方地区那种香喷喷的油炒面食。其实二者不是一回事情,风马牛不相及。那种炒面,是对煮好的白面条的一种深加工或精加工,以增加其美味。用鸡蛋炒了称素炒,用过油肉炒了称肉炒。但我说的乡村里的这种炒面,是把各种粮食(多以玉米和高粱为主,也适当掺和些莜麦、豌豆或谷糠)在铁锅上炒熟了,再用石磨磨成的面粉。这种炒面,放在碗中加些稀饭汤子用筷子一搅和就可以食用,简便易行。当然,还有更加省事的办法,在没有汤水没有碗筷的情况下,随手抓入嘴中也可当饭来吃。然而那搅和的工序却是必不可少的。只不过这种搅和不是在碗里头借助稀饭汤子和木头筷子来实现的,而是在嘴里加进了自己的唾液靠着舌头强有力的翻动来完成的。否则,怎能吞咽下去?
母亲在安排过营生以后,就像以往过礼拜一样,顺手把炒面笸箩子搁到了炕头上。看着一个个齐刷刷伸过来的黑瓷大碗,母亲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她一边用筷子做着阻拦状,一边根据以往抢炒面的教训迅速重申了吃炒面的纪律:“不要抢,不能抢,人人有份,每人一铁勺。”
分完以后,在孩子们拌炒面的中间,母亲似乎又想起了什么,接着补充到:“二、三小子,今天早回不来,可以放开肚皮吃饱。”
看到我和三弟狼吞虎咽,姐弟们哪里还能坐得住,他们羡慕得直咽口水。
他们在一旁,有的用筷子敲击瓷碗来发泄心中的不满,有的直接用言语来挑衅和挖苦我和三弟。其实,我们清楚,这种挑衅既是冲着我和三弟来的,更是冲着母亲这个吃饭的总设计师来的。二姐说:“那炒面是家里的,身体可是自己的,招架把肚皮撑破流出肠肚来哇。”四弟五弟就像平常那样不失时机地跟着二姐起哄道:“撑就撑破吧,憋死了也总比饿死了要强。”二姐再次引逗:“虽然大人放话了,但也不能像猪吃食那样,里一半外一半地瞎撒活吧,又不是吃贼哩。”四弟五弟也赶快附和:“就是呀,就是像猪吃食子一样,里一半外一半。”二姐再次攻击:“兔子卖了卖不了还是个‘X’,倒把炒面给抖打进了好几碗,真是不上算。”二姐上过数学,知道“X”是个未知数,四弟和五弟刚刚上小学根本不清楚“X”的含义,可是他们仍然在那里跟着瞎起哄:“就是,就是爱克死,就是爱克死,三大五碗的,还不是爱克死?”大概是因为跟着二姐使用了“X”这个新名词,说完话以后四弟五弟竟然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笑过以后,他们又跟着二姐把目光一齐转向了母亲:“妈,妈,你还不赶快把碗筷给夺下来,再让他们吃下去,就真的爱克死了,不光把咱们家吃穷了,也把他们自己撑死了,出了人命多不上算啊?”看到姐弟们乱哄哄的越说越来劲越说越邪乎了,母亲不得不再次拿起笤帚把来维持秩序,她在炕沿上狠劲地敲打了几下然后喊道:“都给我闭嘴,都给我闭嘴,谁要眼红他们吃炒面,谁下次就给我到河曲卖兔子去!”
母亲说完这话,场面上立刻变得安静了许多。因为大家一来看到母亲发火了,是真的发火了,二来,更主要的是这二来,二来听到了母亲那句“到河曲卖兔子”带有惩罚性的话,所以至此打住,闭嘴了,安静了,谁也再没有去胡言乱语。我们知道,母亲向来说话是算数的,倘若谁要再敢多言,下一礼拜准会让谁去卖兔子。说到卖兔子,谁不头疼,谁不发愁?这营生我们多体验过了。如果说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那我们家则绝对是没有白吃的炒面。
场面归于平静以后,二姐重重地瞅了母亲一眼跳地出了院子,四弟、五弟则眨巴着眼睛退到了后炕上。
在二姐率领两个弟弟挑衅我和三弟的时候,我和三弟根本没有做出任何回应——没有反击,没有对骂,没有应战,甚至连一个正眼也没有去看他们。因为顾不上,吃炒面要紧,我们的老主意是:你说你的,我吃我的!你说不饱肚子,但我能吃饱肚子。倘若硬要套用一句名人名言的话,那叫作“吃自己的炒面,让别人说去吧!”
吃过早饭以后,姊妹弟兄们各干各的去了。
我和三弟把一只只活蹦乱跳的小兔崽子从兔窝中逮住,放入红柳编成的箩筐里面,然后用一根木棍抬起来,晃晃悠悠地走在了通往土沟村的山道上。
那年,我十岁,三弟八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