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了车便觉得累,拉着扶手,思想也累。天热,人多,公车里挤得像沙丁鱼罐头,还弥漫着一种烂梨子的味道,让人难以隐忍。窗外,阳光下的街道刷刷地向后退去,没有别的选择,我闭上了眼睛。
闭上眼,家乡便近了。
近来,只要一闭上眼睛,家乡便会清晰地映现在脑海里。这是怎么了?没有答案。总觉得有一只手,一直在那儿扯呀扯的,许多旧事,也被一件件地扯了出来,更多的时候,我甚至能嗅到家乡那带着甜味的阳光。
车停了。车厢里一阵骚动,下了几个,又上来一群。蓦然,一个姑娘吸引住了我的目光,不是她的肤色、衣裙,而是那真实的向上卷曲的睫毛和侧影,让我感动。想正面去看一看她的,真的很想。莫名其妙,瞬间改变了主意,我怕看了会失望。就这么,眼里留着那个美丽的侧影,挺好。
这个姑娘,是有点像杜娜几年前的样子。
那时候的杜娜也是看一眼便会令人心动的人儿,我们是从大二开始谈的恋爱。如今,谈恋爱的同学,大多数都分手了。我们没有,并一起在这个叫相城的地方漂着。怎么说呢,这么多年的恋爱谈下来,彼此熟悉的像自己的左右手,感动没了不说,反而越来越不懂她了。
这时,一个姑娘挤了过来靠着我,挡住了我的视线。这是一张平静的脸,端庄而又忧郁,我说不清她的五官和别的姑娘有什么不同,只觉得她像一间宁静的小屋,门关着,还挂着一把古旧的锁,很想走进去看看的,但没有钥匙。
到站了,随着人流往门边走,这时,我看见姑娘利落地割开美丽侧影的背包,继而,一个红色的钱包就夹进她手里的杂志里了。这一幕,让我心惊肉跳,汗都出来了,姑娘转眼正遇上我的目光,慌乱地移开了。我想说些什么,欲言又止。
下了车,姑娘在前面走,我跟着,心里设想着一个故事,既兴奋又满足。姑娘站住了,回头盯着我,冷不丁地给了我一个耳光,接着便流氓色狼地吵开了。瞬间,我懵了。人们围了过来,目光刷地聚集在我的身上。我感到自己的身体轻如纸片,脑子里一片空白,根本听不清人们说些什么,一种无法述说的悲哀直刺我的心,我闭上了眼睛。
巡警过来的时候,我才回过神来,可是,那个姑娘早已踪迹全无。我在恍惚中说出了事情的真相,忙着把手里的个人求职简历递给了警察,并告诉他自己正准备去一家公司面试。警察接过资料,粗略地翻着,抬眼看了看我,那目光像刀子。妈呀,这个警察长得又瘦又高,像棵刚刚分栽的小白杨,眼小鼻子小嘴却大得像河马,一脸的豆子不说,还弓着腰。
警察问,你叫麦芒?我说,是。说着,我想找放在钱包里的身份证,摸口袋,心里一凉,禁不住地大声说,钱包没了,里面有钱,还有身份证。他对我表现出的惊讶显得毫无感觉,一边看着我的求职简历一边问,你是党员,还是学生会主席?我点头,然后说,我还连续两年获得过学校的奖学金。他笑了,那笑,让人见了心里直发毛。他让我去派出所做个笔录,我说自己等着去面试,并问能不能抓住小偷。他给了我一张警民联系卡,让我有空去一下派出所做笔录,至于能不能抓住小偷很难说。临别,他说,看漂亮姑娘时也要注意自己的钱包,现在公车上“美女靠”,就是“美女套”。说完,朝我坏坏地一笑,然后走了。
我看了看警民联系卡,知道他的名字叫丛林。
大路文化传媒公司坐落在市区繁华地段的惠黎大厦24楼,公司装修得很现代也很气派,门口的两排长椅上坐满了前来应聘的人员。人多,只有等。临近十一点叫我上场了,面试官是一位40岁左右主管模样的人,姓陈,问我应聘什么职位。我说,只要有份工作就行。面谈不到三分钟就结束了,双方握手拜拜。面试问题是这样的:老家是哪里,以前在哪家公司做过什么,期望待遇是多少,有没有地方住,当我问什么时候可以知道结果时,他回答三天之内。
走出面试室,迎面遇见一个衣着艳丽身材高挑的中年女人,她停下来仔细地看了我一眼,然后问,你是来应聘的?说着,投给我一个微笑,那笑,有一种很特别的韵味。我说,是。她客气地说,请跟我来,说完又笑,笑容里有一种很难抗拒的东西。我便随她去了,心想:是公司老总?
进了办公室,空调的凉气扑面而来。她客气地让座问姓名,然后,打了个电话。不一会儿,面试的老陈拿着一叠资料进来,见了我,显得有些意外。他恭敬地将资料放在女人的办公桌上,望了我一眼便退出去了,我看见他的目光里多了些复杂的内容。
她在看资料,其间,不时地抬头看我一下,笑一笑。我想,看什么呢?我可是一个中规中矩的人,读了十几年的书,倾家荡产地上了大学,各科成绩都很优秀,还是难逃毕业即失业的谶语。现在,我挤在四个人合租的房子里,每天啃着方便面,却将皮鞋擦得锃亮,把自己打扮得人模狗样的穿梭在城市的大街小巷,做这一切,难道就是为了投奔像你这样一个剥削我的女资本家?
她说,麦芒,去买件衬衫吧,你身上的这件皱得够可以的。说着,她拿出一叠钱放在了办公桌上。她说,有女朋友吗?该让她学会给你烫衣服,还有,大热天该洗澡的,要不,身上味儿太重。她说话的时候,轻声慢语的,像丝绸在手背上滑过。我被她弄得脸红心跳,羞愧难当。
我想起了杜娜说过的话,你怎么就洗不掉这一身的乡土味呢?
那一次,我在杜娜那里用洗衣粉洗澡被发现了。是的,我平时喜欢用洗衣粉洗澡,滑溜爽快不说,还因为用香皂洗发水会过敏。她生气地说,你这个人真是天下难找,放着现成的香皂洗发水不用,洗衣粉有毒难道不知道?然后,她从头到尾将我仔细地搓洗了一遍,还给我用了护发素、护肤膏。我沉醉在别样的温馨里,心里想着待会儿洗完了,就跟她弄点事幸福幸福。这时候,杜娜感叹道,真可惜了这副好身板,知道吗,做男人也要有男人味的,你怎么就洗不掉这一身的乡土味呢?
我不乐意了,幸福的想法,瞬间被她弄得荡然无存。我说,乡土味怎么了?自然,真实,厚重,质朴。我想,你不就出身于北方那个满是灰尘名不见经传的小县城吗,父母是中学老师,家里不算富足,那里的人开口就是俺怎么的俺怎样的,难听不说,还显得特别自以为是。你整天抹劣质化妆品,到批发市场买假名牌,还一个劲地砍价,把商贩气得恨不得把你撕碎了。我说,做人要真实,整天弄一个假面具戴着,累不累呀?那天,我们闹得不欢而散,不久,过敏开始了,我的身上起满了红点子,难受得要死。
我叫米兰,如果你愿意,明天就可以来公司上班。说着,她把钱推到了我的面前,然后笑了。她的笑给了我几份自信,我想推辞又欲言又止。她说,不好意思是么,我要是你就拿着,别和钱过不去。要不,算预支的工资行么?我说,谢谢,伸手拿起钱,鞠个躬,然后,迫不及待地离开了办公室。
杜娜在电话里得知我被录用的消息,兴奋得不行。她说,大路文化传媒是相城有名的大公司,门槛高得很,一般人很难进去的。麦芒,晚上我们要好好地庆贺一下。我知道,杜娜早想租一个属于我们自己的房子了,住合租房,太不方便。可是,从毕业开始,我就没在一家公司呆过三个月,不是公司倒闭,就是被炒鱿鱼,没有稳定的收入,租房谈何容易,要不是她找到天歌房产的工作,我们吃饭都成问题。我想告诉她钱包被偷的事情,可话到嘴边又忍住了。她这个人,心眼特别小。要是知道我的钱包被偷,难受且不说,我就甭想过太平日子了。她会没完没了地唠叨,能把人烦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