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小帅鼓足勇气,走到于芳菲跟前说,我送你回家,好吗?
于芳菲小嘴一撇:你送我,别让风吹跑了,还得我揪着你。
祝小帅讪讪道,我是怕路上、路上那个……
惠双禄走过来,壮得像头大黑驴的身子往前一横:“就你这细胳膊细腿跟棵草似的,还想充护花使者呢?去去去,一边呆着去。”说着一把将祝小帅推得趔趔趄趄退出两三步,又冲于芳菲涎笑说,坐我的大奔,怎么样,我送你回家。
于芳菲小脸一扭:“不稀罕,你自己大笨死去吧。”惠双禄大瞪了眼,待要纠缠,于芳菲已掉头走了。
两个一身藏青西服的男子走过来,向惠双禄躬腰做了个请的手势。惠双禄朝于芳菲后影哼了一声,又冲祝小帅打了个响指,在两个青衣男子护卫下,挺胸扬脖上了一辆乌黑锃亮的奔驰600。学校是不准校外车进的,但惠双禄的爸爸赞助给学校一大笔钱,因此惠双禄的专车就理所当然地享有了进校接送的特权。
祝小帅羞恚得恨不能把脑袋扎到地里去,又恨不得把惠双禄的脑袋也跺烂了跺到地里去。他耷拉脑袋踢踏着脚下的东西往回走,看什么都像是羞辱他的仇人,对一块看作是大黑驴的石头更是狠狠一脚。虽然脚疼了好一阵,还是解气地骂道,踢死你个大黑驴,你不就仗着驴老子有几个臭钱吗?有什么了不起的。
嘴上是这么骂,可他心里明白,惠家有的可不是几个钱,而是少说也得有十好几个亿;那钱也不臭,引得不知多少人跟臭虫似的往上爬;更不是有什么了不起,而是大大地了不起,眼前就可以让惠双禄享有各种特权作威作福。因此也就让他愈加愤恨,走到一所豪宅前面时,一股邪气忽地冲了上来,先在黑漆大门上画了只王八,然后去按院门的铃,却又倒跑出一段,等听见开门声,便大模大样走过去,走过院主跟前时还一脸无辜地看了几看。
跟有钱人捣了个蛋,祝小帅心情转好,步子也轻快起来,不多时就走到了食品市场旁边的一条小街。一到这里,味道、气候、色调便跟别处明显不同。那味道一忽儿辣,一忽儿酸,一忽儿咸腥,而且变化无常,走一遭就如同饱尝了一顿大餐。装货卸货时又是青烟飘彩雾绕,一街之间便景色气候有别;道边水沟流的水也是七彩缤纷,如天地倒转了的彩虹。
国人最贪口腹之欲,最讲究色香味俱全的美食,而加工各种饱口腹之欲的食品、烹调各种色香味俱全的美食佳肴的特殊辅料,XX精XX素XX胺XX醇XX红XX绿……在这里便全能买到。这条十安街上全是卖化学试剂、食品添加剂、香精香料的店铺,祝小帅家就在这儿开了个半大不小的化学试剂店。
小帅放学回来,十安街上的店铺也就该打烊了。他帮父母收拾了店面,下了卷帘门板,一起乘一辆客货两用面包车回家。
小帅一家来省城已五六年了,一来是为了小帅的教育前程,二来是听说这里的生意好做。要说祝小帅也够给父母争气,来省城一年多,就以第三名的成绩考进了省重点第一中学,从初中到高一,每学期成绩都是名列前茅。家里生意也是越做越好,虽算不上发达,但境况不断改善,不久前还以租代买买下了小两室的住房,就是地段偏了些。
到了家,小帅忙功课,父母忙做饭,吃饭时一家人才坐下说话。小帅扬了脸告诉父母,他数学联考得到满分,获得一等奖。父母从心窝往外透喜兴,一个劲往他碗里夹肉夹菜,说他真有出息,将来一定能考上个名牌大学,光宗耀祖。
说了喜兴事,小帅又想起堵心事,说,我们班那个大黑驴惠双禄,数学联考才得二十几分,整个一“蛋白质”,就仗着他们家有钱有势,净欺负同学,还笑话我长得像棵草,今天差点跟他打起来。
“蛋白质”是学生们贬损人的词,就是笨蛋白痴加弱智。小帅爹说,好好念你的书,别理他,咱也惹不起人家,省里城里卖的肉多一半都是他们惠家的,他再蛋白质也够吃八辈子的,咱不行。
祝小帅听了不大痛快,没吭声吃完了饭,在镜子前比着照了几照,说,我怎么才能长壮实点呢?
小帅妈说,你这文文气气的多好,要那么壮实干什么?你爹倒壮实,还不是一辈子没出息,干个小买卖混日子。你呀,就好好念书,将来当个叫公务员的官儿,那才出人头地。
祝小帅的爹个不很高,但很强壮;祝小帅的妈却是又瘦又小。小帅的身体多半随了他妈,又过度用功念书,不进行体育锻炼,身子骨就愈加瘦弱。
小帅在镜子前又比照了一番,才进自己屋做功课,可心里就跟长了草一样,时不时就从课本转到惠双禄笑话他瘦得像棵草的事上去。等做完功课出来,见他爹正在看电视转播的体育比赛,在一边跟着看了会儿。运动员壮实的身体、虬结的肌肉让他羡慕得不行,说,他们怎么长得这么健壮啊!小帅爹说,人家先天坯子好,再加后天营养好,还吃这个剂那个药的,咱可没法跟人家比。
小帅问吃什么药能让人健壮。小帅爹说,电视里不总报有运动员吃兴奋剂嘛,前些时查出来个女飞人,那长得比男的都壮;还有个男飞人,那肌肉一疙瘩一疙瘩的,看着都要往外崩,就都是吃了兴奋剂,说是叫什么类固醇的。
“类固醇是什么东西?”
“这我哪懂啊。不过我寻思,大概跟瘦肉精差不多。”
“瘦肉精,那不是给猪吃的吗?”
“是啊。猪吃了瘦肉精,就浑身长腱子肉,还兴奋得乱拱乱叫。”
小帅出了会儿神,“我们店里卖瘦肉精吗?”
“我们可不卖那东西,那是政府禁止的。”
小帅眨巴眨巴眼没说话。
到了学校,祝小帅看着惠双禄的模样就来气,心里不住地咒骂:你们家的猪吃瘦肉精,你也吃瘦肉精,才长了一身膘子肉,才长得像头大黑驴。可隐隐地又挺羡慕人家长得身高体壮,想象着自己忽地一下长得比他还健壮,一把将他也推个趔趄。等打了下课铃,他没像往常那样整理课堂笔记,而是去了操场。
操场上有些同学在玩单杠、双杠、吊环等健身器械。祝小帅在一旁讪讪看了会儿,鼓起勇气上了双杠,也像别人那样做臂屈伸的动作,可看着别人挺轻松的事,到他这儿却想不到的难,勉强做了一次就再也撑不起来了,脸憋得通红在杠上挣巴。正巧于芳菲和两个女同学走过,见他的模样,嘻嘻哈哈笑起来。他一慌,从杠上掉了下来,虽没摔着,可面子栽大了。
于芳菲和同学笑着走了。祝小帅悻悻回了教室,心不在焉地上了一节课。下了课,他既没整理笔记,也没去操场,呆呆地坐在那里。于芳菲过来问他道数学题。祝小帅想着于芳菲笑话自己的样子,虎着脸带搭不理的。于芳菲撇嘴一笑说,生气啦,谁让你平时缺乏锻炼呢,以后多练练不就成了。
看于芳菲苹果似的小脸一颦一笑,再加鼓励自己锻炼的话,祝小帅消了气,和于芳菲讨论了数学题,接下来上课也有了精神。中午吃过饭,就跑到操场上去锻炼。
一些天下来,小帅在单杠双杠上也能做几个引体向上臂屈伸什么的啦,可看着自己的胸肌还是平平的、二头三头的臂肌还是扁扁的,他的气就有些瘪了,想什么时候才能练得有点模样呢?
这天放了学,他正要去操场锻炼,看见副校长兼德育主任管前进把于芳菲叫走了。
于芳菲家里是下岗工人,属于必须好好念书求前程的,学习上肯下功夫,成绩也不错,就是眉眼俏皮,爱招惹是非。管前进来学校时间不长,据说是他在教育局当头儿的亲戚安排来的。管前进管的是思想品德教育,学生们却说这个老师最无德。一是向钱看,比如对惠家,就紧着劲巴结给惠双禄办事;二是向色看,见到漂亮的女老师和女学生,一双金鱼眼就冒色光。
祝小帅上了心,练两分钟杠子就到管前进的办公室外兜一圈。兜到第七还是第八次,离着管办还有十几米,忽然见于芳菲哭着跑出来,衣服也有些凌乱。他急忙跑过去,问于芳菲,怎么啦?于芳菲也不说话,抽泣着往前走,一直走到公交站,抹了泪,上了公共汽车。上车后,才跟小帅挥了下手。
祝小帅想于芳菲准是被管前进欺负了,不由得豪气上冲,决心要教训教训那个金鱼眼的色狼,帮于芳菲出气。可怎么教训呢,自己斗得过那家伙吗?小帅曲起胳膊劲鼓得足足的,三头肌二头肌还是扁扁的不给劲。
星期六祝小帅上完英语强化班回父母的店,心里还想着要替于芳菲整治管前进的事。他穿过食品市场时见到鱼虾新鲜得微微泛绿光,想起水产养殖户们为了防治鱼虾生病、往池子里加孔雀绿的事。要是能让管前进那双金鱼眼变成冒绿光的色狼眼,一定很好玩。对,用孔雀绿给管前进治治病。
到了店里,他爹说你回来得正好,我跟你妈要出去一趟,你照看会儿店面,有事就给我打电话。
小帅爹和小帅妈开着面包车走了。小帅一边打电脑玩一边照看着店。还真有顾客来,一个顾客来买一种叫乙烯利的水果生长促进剂,另一个顾客来买石蜡。小帅打电话问,是他妈接的,告诉了他放乙烯利和石蜡的地方,还有价钱。做成两笔生意,小帅挺得意。一会儿又有个顾客电话问有没有孔雀绿,小帅问你是不是养鱼用,政府不是不让用了吗?顾客说那鱼病了死了怎么办,你们到底有没有,什么价?小帅电话给爹,他爹让直接把电话打过去。之后怎么谈的,小帅就不知道了,不过他听爹的口气,店里是有孔雀绿的,想起要用孔雀绿治金鱼眼病的事,便在店里四处寻找。
在一个柜子角,小帅找到一个纸箱,里面是些小袋,什么标注也没有。他有些奇怪,仔细翻找,在箱底找到一张英文的说明书,名称是Ractopamine,是印度生产的,内容他看不大懂,便上网去查。原来Ractopamine是瘦肉精的一种,长肌肉的效率特别高,美国许用,中国不许用。小帅看着Ractopamine呆坐了好一会儿,脑子乱得很,一万个没头苍蝇般的念头在里面乱转乱窜。最后一个模模糊糊的念头,鬼推磨似的推着他拿出一小袋Ractopamine,藏到了书包里。
小帅把其余的瘦肉精原样放好,还四下望望有没有人来。他想爹没说实话,店里有瘦肉精;又想为什么美国让用中国不让用呢,美国的食品管理应该比中国严格啊?这东西猪吃了长腱子肉,人吃了会怎么样,又有哪些副作用呢?
小帅胡思乱想了一阵,又记起要找孔雀绿的事,便接着翻找。在一个有许多抽屉的柜子里,小帅发现有几个抽屉放的是些红红黄黄的料,他在里面找到几袋深绿色的料,上面印着英文“Malachite Green”。小帅认识Green不认识Malachite,一查,正是人们说的孔雀绿。
祝小帅觉得瘦肉精是严重的事,而孔雀绿是不严重的事,因此对这件事不大忌讳,等爹妈回来、一同乘车回家时,便问起刚才顾客要买孔雀绿的事。他爹说小孩子少管这种事。小帅说,政府不是不让用吗,怎么养殖户还用?小帅爹说,人病了还得吃药呢,鱼病了,也得治病救鱼吧。小帅问,鱼还得病,孔雀绿又能治什么病?他爹说,人囚一块儿还得传染病呢,那么多鱼啊虾啊的囚一个池子里,能不得病吗?在饲料里加孔雀绿,能防治鱼虾得水霉病鳃霉病什么的。小帅说那政府为什么不让用?
“说是鱼虾里残留多了对人不好。可总要给鱼治病啊,养殖户就换氯霉素、恩诺沙星什么的用,不过都比孔雀绿贵,副作用也不比孔雀绿小,治病的效果还不如孔雀绿,所以不少养殖户就坚持用。”
看来孔雀绿没有严重的问题,小帅坚定了用来整治金鱼眼的念头。
祝小帅在管前进的办公室门口踌躇了好一阵,虽说只是来探探路,可仿佛里面潜伏着可怕的怪物,让他不敢上前敲门。
终于敲了门。听到“进”的声音,祝小帅怯生生地推开门。他还是第一次进这间办公室,迎面有张土黄色的办公桌,侧面有两个同样颜色的书柜,另一面放着一套沙发。管前进坐在中间的长沙发上,跷着二郎腿,端着一个大茶缸——是个套了塑料编套的大玻璃瓶子在喝茶。
管前进放下茶杯,“是祝小帅同学吧,找我有什么事?”
“我想问问——资本、还有《资本论》,是怎么回事。”祝小帅虽然预习了许多遍来找管前进的说辞,可心里的鬼胎还是一个劲地作怪,让嘴巴不听使唤。
“这种学习态度很好嘛,有问题就来问。”看上去管前进对有学生主动来问问题挺满意,从沙发上抬起身坐到办公桌后面,示意祝小帅坐在桌前椅子上,“资本呢,就是资本家的钱,资本家用来赚钱的本钱;《资本论》呢,是马克思的伟大著作,讲资本家怎么剥削工人、怎么赚钱的。”
祝小帅为了来找管前进“问问题”,事先看了《资本论》的介绍,知道这部著作是从生产关系和生产力,来分析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和发展规律的,管前进说的只沾点皮而骨头和肉都不对。不过管前进讲得也蛮有趣,就顺着他的话说,那我用存的零花钱压岁钱买了股票,赚了点钱,这算不算资本?这样赚的钱,是不是剩余价值,算不算剥削工人?
“那点零花钱怎么能算资本呢?股票涨了跌了跟剩余价值没关系,算不上剥削。”
“那惠双禄家一买一卖就是成千上万头猪,得算资本了吧?他们家雇成千上万的工人,杀猪卖肉赚大钱,得算剥削工人、榨取剩余价值了吧?”
“那不一样,那是、那是红色资本,是社会主义经济的组成部分,再说我们是和谐社会,不存在剥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