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十六屯的屯西有一个大水塘,大家都叫西大坑。早前就是一片野水,后来被人承包了,听说一下子就包了二十年。承包人姓范,家就住在霞镇,是镇土地所的一个干部,因为经常来,屯里人都认得他。
西大坑很大,水旺的季节,就像一个湖,白白亮亮的一大片。一到冬天,水面就冻成了冰,像镜子一样,厚度可达两米上下。坑里有许多鱼,坑又很深,鱼会在冰的下面游动,冻不死的。一到春天,冰化了,正是捞鱼的好季节。
三堆把四堆给捞上来了。
三堆是来偷鱼的。今天三堆没啥事,又赶上昨晚儿下了大雾,早上出门时,发现四下一片朦胧,房前房后都影影绰绰,十几步就看不清东西了,于是就动了心思:干脆吧,我上西大坑去掏他一网吧……雾气这么重,保证没人瞧得见……我掏一网就够了,里边的鱼那么多又那么肥,我一网还不掏上个十条八条的……我不掏白不掏,掏了也白掏,只要不叫人逮住……妈的谁不知道他们是老铁呀!
三堆使的是甩网。他猫腰叉腿,稳稳地站在大坑边沿的湿地上,抢圆了胳膊,“刷”地一声,就把网甩进了水里……很快,他就感到手里很沉。他起初以为这是网得多了,便一把一把地捯着网纲,捯得又稳又仔细,却觉得越捯越沉,眼看就捯不动了。
三堆对自己说:“我这是掏到鱼窝上了!”
三堆刚说到这儿,就看见了一双农田鞋,鞋底朝上。他心里咯噔一下,想:哪来的农田鞋呢?不由又捯了一把,便看见了两截肿胀的发白的脚脖子。
三堆心一惊,当下就把网纲放开了。
发白的脚脖子,还有农田鞋,很快就重新沉进了水里。
三堆突然大叫了一声:“啊!——”
那时候三堆还不知道这是四堆。三堆松开网纲,转身就往屯里跑去,一路跑一路喊:“死人啦,死人啦!……”
三堆跑得极快,就像一匹马,甚至比马还快。
这时正是大清早,又是雾天儿,街上没有几个人,静悄悄的,只有雾气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飘忽不定。
三堆的喊声格外地响。
三堆的喊声把人都招到街上来了。有的很惊慌,有的不以为然。有人想把三堆拦住问问怎么回事,可三堆像马一样,冲开对方就跑过去了。
“这家伙疯了吧?”有人说。
三堆一直跑到屯长刘贵家的大门口。刘贵家的院门还紧紧地关着。他只好在大门口停住了。
他已经不喊了,站在那儿呼呼地喘着粗气。
三堆回头一看,发现许多人也都跟着他跑到这里来了。
“三堆,咋回事儿?”有人问。
三堆看了那人一眼,没搭理他,却重新喊起来:“死人啦!死人啦!——”
三堆是对着刘贵家的大门喊的。那是两扇黑漆的大门,对开的,很高,高过了人的头顶,站在外面看不见里边的情景。门上贴着两个“福”字,风吹雨淋,如今已经花白了。门边还挂着一块长条木板,白地儿上写着几个黑字:“兴十六屯办事处”,是用毛笔写的。
三堆喊来喊去,院里并没有声音。
三堆还以为刘贵没在家里,又上霞镇喝酒去了。
这时却听刘贵说道:“娘的谁呀!一清早就这么大呼小叫的,连个觉儿都不叫人好好睡……”
接着又听见了脚步声、咳嗽声、吐痰声。脚步声“扑通扑通”的,越来越近。随即“咔嗒”一响,这是打开了门闩。刘贵果然一副迷迷糊糊的样子,肩披一件夹袄,站在门里。
刘贵说:“咋的了?这大清早儿的……”
三堆说:“死人啦!”
别人也跟着附和:“是呢!死人啦!”
刘贵扫视着众人说:“死人啦?”
大家都说:“三堆说的,三堆你说……”
刘贵便把眼光对准了三堆。
刘贵说:“三堆你看见死人了?你是在哪儿看见的?你看真确了?”
三堆没说话。他正在想着什么事情。
三堆突然大叫起来:“四……四堆呀!”
四堆是三堆的弟弟。
刘贵的腮帮子一哆嗦,说:“啥?……四堆?”
别人也说:“嗯?四堆?”
没等别人反过神儿,三堆已经三把两把推开人群,撒腿往西大坑跑去。
大家都愣住了。
刘贵也愣住了。
刘贵终于缓过神儿来,对三堆喊:“三堆你跑什么?你给我站下!”
三堆已经跑远了。
别人也纷纷跑了,都跟着三堆跑。只有刘贵没跑,他还在原地停顿了片刻。
不久,刘贵也来到了西大坑。
那时候他就知道,这件事坏了。
刘贵来到的时候,四堆已经在岸上了。一片人站在四周,三堆正坐在地上发呆。
刘贵走进人群。他真是吃惊不小。他以为他早就烂掉了呢!可他并没有烂掉,他只是变得白了,苍白苍白。他鼻子还是鼻子,耳朵还是耳朵,嘴还是嘴。
奇了!刘贵对自己说,真是奇了!
刘贵说:“哎呀!哎呀!”
刘贵又说:“怪不得,怪不得!这家伙准是喝了猫尿水,喝醉了,一脚滑到水里去了。”
刘贵接着说:“人死不能复生。一出水就该臭了。听我的,麻溜儿把他埋了。郎头,你领几个人打墓坑去。铁蛋,你赶快领几个人上我家,把西下屋那口棺材抬过来。这急三火四的,我看也只好先这样了。”
还没等被吩咐的人动脚,就被蹲在地上的三堆叫住了。三堆往起一站说:“慢!”
刘贵说:“咋着?”
刘贵又说:“我的话你都敢不听?”
三堆又蹲下了,他谁也不看,只看着四堆,他说:“人命关天呢!这事得报告派出所呢!四堆他不是淹死的,他是叫人勒死的,你们看看他脖子,那儿还套着绳子呢!刘屯长你看看,你看看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