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荣回到老家的时候,奶奶已停灵四夜。家里请来的阴阳先生说她过世的时候是午时,时辰不好,所以得在家里多停几天——要到后天的巳时,才能下葬。
他们没有从正对大门的那条路进去,而是绕了半圈,走了一条有石拱门的路。石拱门离马路只有几十米,前面是成片的池塘,后面则是挤挤挨挨的房屋,两侧还有石头砌成的矮墙,所以它像是他们这个村小组的门户。拱门被唤作“槽门”,已有两百多年历史,可容两三人并排过去。祝荣不知它究竟有什么宗族或宗教方面的意义,只知家里一旦有什么大事,回家第一次进门时,就都得从那儿通过。过了拱门,只穿过两幢相对的房屋,就到了他家(更准确地说,是他二叔、三叔家)后面——一幢只有正面贴着白色瓷砖、其他几面刷着灰色混凝土的两层半砖瓦房。
有几个人在正门那边吆喝,气氛似乎还有些欢快。祝荣倒并不感到惊讶,因为在他自己身上,最初的那种悲伤气息,也已如一瓶敞开的酒的气味,随着时日的流逝而消散殆尽了。但此刻,他不知该摆出一种怎样的表情来面对即将见到的那些人。微笑,自然是不可以,哀伤呢,又显得虚伪。所以,他板着脸孔,迈着谨慎的步子(仿佛面临一场严峻的考验)沿墙角朝前门那边走去。
出去迎接他们并买了一卷鞭炮的父亲越过他,打算去前坪里放炮。但走到墙角那里,二姑父制止了他。二姑父一如既往地容光焕发、衣着整洁,腰间系着一个鼓囊囊的棕色皮腰包。他说:“炮等会再放,他们在搭棚子。”
那个四四方方、大概有七八十个平方的前坪里,好些人在搭雨棚。大的框架已快搭好,只剩下靠近菜园的,也就是用来放炮的这一头(边上一根电线杆上贴着张白纸,上面有歪歪扭扭的几个黑字:放炮处)。忙活的人里有祝荣的二叔、三叔、小叔,还有大表哥、二表哥,以及几个他不大熟甚至不认识的人。二叔主要负责把已经砍掉枝杈的竹子扛过来,一个老头则用一把柴刀将它们剖成长条,其他人便站在桌子或凳子上,将它们插到框架上去,用来支撑大张的彩色塑料雨布。没有一个总指挥,每个人都在按自己的意思行事,并不断地指挥他人。他们这边,以及对面四爷爷和左侧二爷爷家的前廊上,都站了人在喊叫和指画。雨一直在下,忽小忽大,坪里的人身上多少都被淋湿了。突然,哗的一响,雨布某处边沿上的水因不堪重负而浇了下来,引发了一阵惊呼与咒骂。二姑父叉腰站在前廊上,像是早就预料到了这一糟糕场面似的,一脸平静地说:“前几天天气那么好,叫你们搭棚子不搭,现在下起雨就来搭了。”
灵堂设在右侧三叔那边的堂屋里——奶奶就是在那里落气的。没人来和祝荣说,但他隐约猜到,还没放炮,他就不能往那边去。母亲抱着他六个多月的孩子,还有妻子都进了旁边二叔家的堂屋。他也进去了一下。里面有一桌人在玩扑克,气氛热烈,其中一个是他表弟,另外三个以及一个陪在旁边的女孩,他都不认识,但看他们与表弟的熟络程度,估计都是表弟的好友。表弟仰头对他说了声“你回来啦”。他点点头。他们牌打得很大,一次的输赢就是好几百。他知道表弟这些年在深圳做一份隐秘的工作,已在深圳买房,又买了两辆好车,二姑一家都因他而衣食无忧,他打得起这个牌,却不知同桌的那几个,是否都像他那样财大气粗。他和表弟一向不怎么亲近,现在更因经济的巨大落差,使他在与之接触时,生出许多犹疑与顾忌。所以他并没有凑到桌边去看牌,很快又回到前廊,站在那儿看搭雨棚。
雨棚没过多久就搭好了,而这时,雨几乎已经停了。父亲将他手上那卷鞭炮在雨棚边的空地上铺开,同时两个祝荣不认识的人,也开始迅速往那儿搬鞭炮和花炮。他们一开始还老老实实地把炮一卷卷铺开,后来干脆就站在前廊上往坪里抛撒。仿佛一条条红蛇从他们手中飞出,有一条还挂在了半空中的电线上。立刻有人喊叫,说不能把电线炸坏了,抛的人便跑过去,跳起来将它扯下。花炮摆成一线,鞭炮纵横交错。祝荣正震惊为何要放这么多,旁边不知是谁说了一句:“几个外孙买了一万块钱的炮。”
两个放炮的人各据一头,开始点炮。银光乍现,炮屑飞溅。噼噼啪啪的声音愈来愈急促,还夹杂着花炮的砰砰巨响。脚下的地面似乎在急剧地抖动,而人的五脏似乎也在随之震荡。一团团灰色的烟雾腾空扩散,携带着浓烈的硫磺味儿四处游窜。这时候,不光耳朵听不见(除了嗡嗡声),眼睛看不见,似乎整个心神都被震离了原地。祝荣感到有一只手正推着他往灵堂那边去。一进那屋内,他顿时觉得像是脱掉了一层重压在身上的盔甲,眼耳也都恢复了正常。棺木摆在左侧,前面的一张椅子上摆放着奶奶的遗像。大姑妈和二姑妈正扶着棺木用拉长了的哭腔唱着:“我的娘哎,我的娘啊……你的孙子回来了哎……”两个姑妈的喉咙都已嘶哑,加之鞭炮声的掩盖,那声音对他只有隐约的触动,但她们悲戚的面容,以及二姑妈手上那块不断用来擦拭眼泪的白手绢,很快就刺酸了他的泪腺。他一动不动、泪眼模糊地站在那里,直到有人拉扯了一下他的手臂,并朝他呼喝:“快磕头。”他才僵硬地跪到遗像前的一块脏枕头上,手撑地,腰往下弯,但只弯到一个不大的弧度,就马上竖了起来。“磕三个。”听到那同一个声音喊,他便又迅速微微地弓了两下。当他站起来时,眼里已没有泪水,头脑也再清醒不过。他意识到了那个一直在旁边提醒他的人,是一位堂叔,并且也看清了刚才一直朝向他伏跪在棺木旁的那两个人,一个是二叔,一个是小叔。
母亲在他之后磕头。不久前还向每一个熟人含笑展示怀中孙儿的母亲,此时脸上的表情,已与两位姑妈如出一辙,并且泪水纵横。她磕完三个头后,身子便伏在了枕头上,哭泣的声音越发响亮,还喊着与姑妈们一样的内容。大姑妈过来扶起她,她则手搭大姑妈的肩头继续哀哭。祝荣在一旁平静地看着,直到突然想到妻子和儿子。他们没有过来,而鞭炮声一直在响。他忙去了二叔那边(他看到那两个人仍在抛撒鞭炮)。堂屋里没有,便上了二楼。在一个房间里,妻子正将儿子的一只耳朵紧贴在自己怀里,另一只耳朵则用手捂着。但儿子还是在拼命号哭,嘴巴大张,眼睛紧闭。妻子一见他,便怒目而视,仿佛这都是他的过错。他也仿佛接受了妻子的指控,垂头将他们一同搂抱起来。
等炮放完,祝荣才和亲人们一一打过招呼。爷爷还住在三叔堂屋边的耳房里。祝荣进去时,他正躺在床上。祝荣以为他睡着了,正要出来,爷爷却呜了一声。祝荣喊了声,他便问:是荣仔啊?声音虚弱而疲惫。祝荣以为他身上哪里正疼痛,想要问一问,却又害怕确实如此。最后他只是问爷爷脑血栓的毛病好点没有,爷爷则说还是现样子,并且补充说,医师们都说是年纪大了,好不了了的。闻着从爷爷床上散发出的一股浓重的仿佛什么东西发了潮的“老人味”,祝荣没有再说什么。见爷爷也再没有别的动静,他便悄悄地退了出来,心里有种仿佛将爷爷抛弃了的感觉。
三叔在用一把竹帚打扫棚子里的炮渣,再将它们往“放炮处”推。他两颊深凹,锁骨棱突,上身只穿一件黑色紧身保暖内衣,扎进裤腰里,显得比祝荣春节期间(一个月前)见他时更为精瘦。曾经他也跟大多数中年人一样,发了福,但因几年前工地上的一次事故,花了不少钱,还四处借贷,眼见着就日益消瘦下来,据说还经常亲自在工地上干活。三叔没扫几下,站在前廊上的小叔就朝他喊:“你扫那个有么子用?反正还要放炮的。”三叔哼了一声:“嗯,没用。”一个表叔接话道:“祝有义是不打牌就手痒呢。你要想打牌还怕没人和你打啊?”三叔则回道:“几天几夜都没睡觉了,还打牌!”
大多时候,祝荣都坐在雨棚里面,那儿摆了十几张方桌。这天接下来,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要做,除了偶尔来了客,别人在跪拜的时候,他们做儿孙的需要跪拜回礼,而几个女儿、媳妇,则负责哭灵——都只要有一两个在场就行。上祭是在明晚,所以这天来的客人还不多。而至于其他事情,都有专人打理。按他们这里的风俗,葬礼的各项事宜,都是交给外人来操办,只有少数几个事项需要家里人负责,比如“出纳”是二姑父,“采购”是小姑父和三婶,“保管”则是二婶,还有三位“都管”中,其中之一就是曾提醒过祝荣的那位堂叔。
雨棚里几乎每桌都坐了人,有亲人,有帮忙的,也有凑热闹的。有正在那里做事的——在装有檀香的黄色冥包上写上“谨具冥包一大个上奉”之类,有忙里偷闲在那里歇气的,更有只是坐在那里聊天的。但几乎每个人的嘴都没闲着。祝荣一会坐在这里,一会坐在那里,倒不是刻意想听点什么,仅仅是因为无聊,在任何一个地方都难以久坐。在别人的谈话中,他知道了之前那场炮就是为他而放的。他是长孙,又是第一个回来的孙子——几个堂弟得明天才回来,于是他就代表着他们这一代。
因为雨棚搭得不规范,不是中间高、四面低,那些搭雨棚的人,又开始用一些木棍钉成支架,将中间的雨布撑高一点。雨时断时续,外面的,以及从雨布四面滑下来的雨水,无处可流,有的便往雨棚下面漫去。三叔在里面挖了几条小沟。小叔则试图用砖头将水挡住,却明显地失败了。他还喊着要人去弄些煤渣来,撒在已经浸湿了的地方,却始终没人搭理。最后三婶回了他一句:这样煤渣子都会粘到鞋底下去,鞋子会好重,路都走不了,一个老头也在旁边附和。小叔这才放弃了这一主张。后来,三叔又开始拉电线,在棚子的两个对角分别绑了个一千瓦的碘钨灯。吃过晚饭,靠近那两盏灯的桌子,就分别开了一桌牌。一桌是字牌,打的人都是上了年纪的。另一桌打扑克,是时下流行的“跑得快”,打的人虽只有三个,但围观的人里外好几层。三叔把那两盏灯开了后,便也开始喊祝荣的大表哥及表弟去打字牌。三叔和表弟都习惯了打大牌,整个家里,只有大表哥勉强可以奉陪。也许是记得自己说过几天没睡觉了不打牌的话,三叔嘴里还不断嘟囔着:不打下子牌,人站着都要睡着了。
三四十个人分布在雨棚里。周边的那些亲戚或邻居,似乎每家都有代表在这儿。他们过来不是为了表示哀悼或帮忙,而仅仅是把这儿视为一个可以打发时间的临时活动中心——或许正因为它不会一直存在,所以很多人迟迟不愿离开。
雨一直时断时续。祝荣隔一会就去灵堂里烤烤火。那儿摆着一张桌子,下面有一个小煤炉。母亲、二姑妈,以及几个他不大熟的老人围坐在旁边。而大姑妈他们估计已经睡觉去了。今晚只有他和母亲会一直留下来守灵。下午的时候,大姑妈和二姑妈就先后跟他们说了——他们所有人已连守了几夜,今晚得睡一觉。所以吃过晚饭后,祝荣就把妻子和儿子送到他们自己屋子那边去了。那儿离这里只有几百米,挨着他外公家。
小叔也不时到灵堂里来,在桌上的果盘里抓一把瓜子后,就又出去了。但他几乎不到雨棚下面去,只是有一阵,他试图把打牌的人叫到灵堂里去。“到里面去打啰,去多陪陪她啰。”他一遍遍地喊着,见都没动静,就又从二叔那边搬了张桌子以及一个小煤炉过去。接着他便只去请那几个打字牌的老人。“去啰,去啰,里面还可以烤火。”他们终于被说动了,于是转移到了灵堂里。
小叔在前廊上嗑瓜子,吸烟,来来回回地走。下午的时候,他身上一直只穿一件黑色的长袖T恤(祝荣还问过他不怕冷吗,他则说他现在身体好得很),这时已披上一件黑色西装。他的头发接近齐肩,浓密而蓬松,仿佛一页门帘朝两边均匀分开。他时常会突然停下脚步——两手叉腰,头高昂,仿佛一位指点江山的伟人——随后猛地把两臂一展,还大喝一声。或者他会在走动中突然把腰一弓,然后双手快速而凌乱地打出几拳。有次他还在前廊尽头的一面大鼓上猛捶了一下。但几乎没有人去注意他,似乎大家都已经习惯了。祝荣本还有些疑惑,直到有次小叔在吼完之后,像是在对什么人大声地说:“深呼吸一下,让气往背冲,只要经脉一通,就可以顶两天的睡眠。”
“你去睡会觉啊。”有次他又进来抓瓜子,二姑妈对他说。
“那也要睡得着啊。”
“吃那么多瓜子吃那么多烟,你也不怕上火?”
“我还怕上火!”
祝荣听出来,小叔不是想说自己身体好不怕上火,而是有无视自己的身体或者将之视为一滩烂泥的味道,并且也不乏表现一下作为老小的任性以及想博人关怀或同情的意味——他的其他一些行为,似乎也都在向人暗示这一点:你们都来看看我吧,我身上出了状况。祝荣多少感觉到了小叔的表演成分,并且猜想他的目的就是用自己种种有点怪异的举动(这些以前是没有过的),去解释或者说匹配他那几乎不可理喻(也几乎不可原谅)的行为:六年都没有回过家,对父母不管不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