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路上我急不可耐地打听哪里有刻碑立墓的师傅,街边有一个摆摊儿的修鞋匠,我请他修了一下正好有点炸线的皮鞋,鞋匠收了钱指给我说,前面那家铺子就是专门干这行的。我顺着他指引的方向走进那家铺子,见那一间不大的门面房里,左右两方顺着墙根儿摆满了或长或扁的石料,墙上悬挂着两排玻璃镜框,框中全是墓碑的各式图样,与下面的石料形成对应之势。迎门的柜台后面坐着一个小伙计,年龄比添儿要长几岁,身边有条汉子双腿跪在地上,背对着我,正用一块抹布给石料抹灰,抹过的石面上光可照人,兴许已照见了我向门里东张西望的影子。
“小师傅好,我想订做一副墓碑,连工带料,再把坟砌起来,总共要多少钱?”我希望这话能进入一个隐藏着的老板耳中。
“那得看是要好的,还是要次的,要齐全的,还是要简单的。”跪在地上的汉子回答。
“当然是要好的、齐全的……什么是好的和齐全的?”
“最好的是花岗石,最全的有七大件,中间一个碑,两边两个柱子,顶上一个帽子,脚下一个座子,墓前一对石头狮子,标准尺寸,标准材质,城内免费送货,总价是三千三,碑文和碑联由客户自己提供。不过说清楚了,这里面不含砌坟的钱。”
“加在一起呢?”
“把青砖、水泥、沙子,还有挑夫的运费、砌匠的工钱加在一起,大概还得两千多,这只是个大概,我们也是在外面雇人干活儿。”
“知道了,老板有名片吗?”听他回答得滚瓜烂熟,我确定他就是管事的老板,想回去找人打听一下,价格如果靠谱的话就打电话把这事定了。
汉子手上的动作缓慢下来,坐在柜台后面的小伙计这次抢了个先说:“你没看见门口的牌子?”
小伙计说这话时下巴对着门口翘了两翘,证明那里有个类似名片的东西可以回答我的问题。由于我进门的时候直奔主题,根本没向门的两边张望,现在我按他的指示退出门口,才发现铺门的右边挂着一块黑漆招牌,上面用白漆竖写着“马神凿”三字,“马”是繁体,乍看像“鸟”。这三个字的前一个应该是姓,后两个大概是绰号,类似于梁山好汉在江湖上流行的称谓,区别是它在姓氏的后面而不在前面。
“哦,马师傅……马大师!凿功肯定了得!”根据我已有的知识,墓碑上的字是用凿刀凿上去的,无论是大理石还是花岗石,不仅凿刀要有好钢火,而且匠人更要有好手艺。于是我力所能及地讨好着他,衷心希望这位姓马的神凿手使出浑身解数,把嫲嫲墓碑和墓柱上的每一个字、每一个笔画都凿好,让有缘从此路过的人认清她的名字,记住她的功绩,这些年我欠嫲嫲的真是太多了。
“不是吹,往年我师傅做这行就靠一把凿刀,咔!咔!咔!稳!准!狠!凿出的字笔画分毫不差!近些年时兴电脑刻字,机器作业,他才把手艺扔了,改成搞整体设计!”男孩称马神凿为师傅,为有这样的师傅而骄傲着。
“哦,根据时代的发展,你师傅已经与时俱进地变成总设计师了!”我出口成章地又夸了一句。
他师傅突然扔下抹布站起身来,偏着脑袋对我进行观察,眼睛盯在我的一头长发上:“我看你是个艺术家吧?画家?导演?演员?演知识分子的?你是不是下来体验生活来啦?电视剧里有个八路军被日本鬼子给打死了,你们要给他弄个立碑的镜头?”
“都不是,我是给我小时候的保姆。”
“保姆?她自己没有儿女?”
“有个儿子,叫饿哥……”
“嗬,你这个饿哥莫非是饿死了,连他娘的坟都不砌一个?”
“原来有坟的,是他这些年一直在外打工,坟被人砌进石坎里了……”
“哈哈,我说得不错吧?凿碑要有眼力,看人更要有眼力!到底是下来体验生活,体验好了去拍戏的!亲生儿子看着娘的坟被人砌进石坎都不管,倒让你这个保姆带过的外人来管,为了突出一号角色?”马神凿得意非凡地发出大笑。
“不是,真的不是,我是……”
“我说的不是,那你就说是的吧,你说的那个平了你保姆坟的人是谁?世上还有那种人吗?那人还叫人吗?灭人祖坟是伤天害理的事,不天打雷劈也得断子绝孙,哪有你们这样编电视剧的,如今的文艺作品还要不要真实性了?”
我暗自吃了一惊,想不到在自己老家小城偶尔遇上一个刻碑立墓的老板,居然还懂创作,还懂文艺与现实的关系!我想让他从心里相信我的话是真的,以便早些言归正传,不要误了眼前的大事,就把小时候我的保姆如何带我,死前如何问我,死后多年因为什么我竟不能完成她这卑微的遗愿,还有她的亲生之子饿哥又是如何的生活不易等等前因后果,向他这位误以为我是演员的人诉说了一遍。
“想不到还真有这样的事噢?阿忠,将来我死了,你会不会也这样对我?”马神凿彻底地相信我了,并由此事产生联想,转过去对叫他师傅的小伙计说。
“那是必须的,碑文我就请这位先生写!”小伙计阿忠对答如流,让我想起当年的饿哥。
“妈的X!等老子查出那个鬼东西来,就把他妈的X一凿子给凿了!”
我为他骂出的这句下流话而欢欣鼓舞着,庆祝自己又结识了一位性情中人,嫲嫲的墓碑看来有了保证。接下来我郑重其事地告诉马神凿,这次我在老家还有三天时间,临走之前我想亲眼看到保姆的新坟,用相机拍张图片带回京城。因此我请他现在就开始准备材料,等我回家把碑上的文字和墓柱上的对联拟好给他送来,他好尽快安排刻字,刻好之后运往墓地,砌坟的时间越早越好。
“还不如就坐在这里写,免得你跑回去,又跑回来!”马神凿对我刮目相看,亲自给我搬来一只凳子,又拿来一张纸和一支笔,让我把他的柜台当作写字桌,自己就站在我的身后,偏着头看我如何下笔。看我许久也写不出一个字来,挥手让阿忠去给我倒一杯水,似乎还懂得文思如泉,用水来冲开我的思路。
我端起杯来喝了一口,开头第一句就被一个数据卡住,赶快打电话问饿哥,问他嫲嫲生卒的准确时间想起来了没有?谢天谢地,饿哥说他想起来了,嫲嫲生日是阴历七月初七,那天是牛郎织女相会的日子,算命瞎子说宋朝有个名叫秦少游的大文人,写了一首词叫《鹊桥仙》,所以就在她的名字里取了一个“仙”字。嫲嫲忌日是正月十六,头天元宵节她连汤圆也不能尝了,第二天城里学校开学,舅舅送他老大去报完名,回家时顺路来看她一眼,刚一进门人就咽了气。
饿哥说的仍然是阴历时间,现在的碑文已通用阳历,我想把它们前后统一起来,试问马神凿懂不懂得换算。阿忠一听立刻接口,说他师傅有一本名叫万年历的书,平时给人刻碑就用这个。说着顺手从柜台下面抽出一本册子递到我的手里。我如获至宝,很快做完这几道算术,然后正式来做语文,把碑上的文字起草好了,再花一会儿工夫做了墓柱上的对联,一并交给这位对我另眼相待的人。
我决定不再回家找人咨询价格,一来我的时间太紧,二来我已完全信任了马神凿,后者是更主要的因素。依照订做行业的规矩,我请阿忠给我列一张价格单,同时我也要预付一笔订金给他。阿忠盯着我的手伸进衣服内兜,张嘴刚要报出一个数来,我的肩上突然被搭上一只手,接着“啪啪啪”拍了三响,他的师傅大声笑道:“你讲义气,就不许我讲义气啦?这七大件,我只收石料钱,石料是我花钱买人家的,工钱我一分也不收!”
“那怎么行?工钱你不也要付人家的吗?而且你还要雇人送到那里……”
“老雇主了,我只需管他们一顿酒席!”
“酒席不也要花钱……”
“这你就别管啦!”
“那预订金?预订金一定要收的!”
“啰唆!难不成我刻完了字你不要了?那会是你做的事情?”
“这让我以后怎么报答你呢?”我不能够再啰唆了,只能把感激存在心底。保姆对我有养育之恩,他和我却只有一面之缘。
“我徒弟刚才说了,你会写碑文,将来也给我写个碑文!”他在我的肩上又拍了一掌。
“师傅说什么哪,我说的是一百年以后!”阿忠的话又让我想起饿哥当年对嫲嫲喊过的口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