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一〇年的十二月六日下午三点零十分,我从省城到柳城的客车上下来,就关了手机,也就将剧目室的接风庆功宴关在了我的世界之外。评剧《梨园十二姊》在省里获了戏剧大奖,我这个写剧本的人,就成了柳城的功臣和英雄。可是从领奖台上下来,我的心里突然没来由的凄惶。在一片祝贺声中,我竟然流下悲伤的眼泪。或许这份成功来得实在不易。领奖后,我急切地想回家,或许是想快点将我的奖杯与证书送到蓉姑的面前。谁知下车后犹豫半天,我却迎着略有些刺骨的寒风,背着皮兜,拉着拉杆箱,往车站不远的“水女人”美容会馆走去。
凌水湾的女子天生爱脸,虽然我早已远离舞台,但也不例外。在美容师一遍又一遍的补水保湿、导胶除皱、上膜美白的程序中,我很快就在那双手指的揉捏拍打下进入了梦乡。
从小唱戏、长大写戏的人,做梦都爱站在舞台上。披彩衣,挥云袖。云雾一卷卷地在身边升腾起,又舒展开。我的歌喉像云雀,从草间飞向云天的时候,突然就哑了声。刚想伸长脖子清清嗓,就见蓉姑匆忙走上来。也是披着彩衣,只是将长长的云袖拖在身后。我迎上去说,蓉姑,我得奖了。她对我点点头,又摇摇头,眼里泪光闪烁。我的心不由得一沉,正待询问,却见她云袖一挥,整个人向远方迅速隐去。大团的云雾依然在舒卷升腾,她留给我的背影是那样忧伤而又落寞……
蓉姑,哪里去——蓉姑,哪里去——
在呼唤中惊醒的我,见自己仍然躺在美容床上。此时透过紫色绣花的窗帘,看外边已黑,不由得感叹,冬天的白天真是短啊!美容师说,余姐,你让五点叫醒你,我们一忙就疏忽了,现在已经五点十分了。是吗?我迅速坐起来,看看点,知道跟俊宇约好的时间已过,便忙着打开手机给他打电话。电话中爆出他焦急的声音,干啥关机?快!打车来市二医院急诊室,蓉姑不行啦!
蓉姑,你说的是蓉姑吗?怎么可能?我对着电话急叫。这次去领奖我并没有对蓉姑说,我想将奖杯拿回来放在她面前时再对她说。也是想给她一个惊喜啊!我这个一直被她认为笨的孩子,也有给她争光的时候。
俊宇在电话那头不客气地喊,没长耳朵啊?是你的蓉姑,快,再晚就看不到了。
我“嗷”地长叫一声,下地趿拉上鞋,就往外跑。出门打车的空档,美容师递过来手机外套和背包。我告诉她们,拉杆箱暂寄存在美容院。不等她们回答,车停,我上车就催促往市二医院去。遇到红灯,我急得不行了。司机说,给两百元我可以闯红灯。我什么都没说,从钱夹里拽出两百元就甩了过去。要知道这两百元不过是我昨天得的奖金的百分之一。为见蓉姑,我怎么会舍不得这点小钱?何况我背包里的奖杯和证书,说什么都得让蓉姑见见啊!说实在的,我真自私。一老想着在蓉姑跟前争气,对她的生与死显得那样不在乎,谁让蓉姑打我小时候就老说我笨呢?记得当年和兰蔻一起上台,在化妆时,蓉姑就指着我对大家说,唉!她只能扮秋哥(秦香莲的儿子),你看她腰粗体壮,哪像我们老余家的孩子?于是便有好多人跟着感慨,说可不是咋的?
余家老一辈有哥四个姐三个。哥四个自不必说,那姐三个就是凌水湾戏台上有名的三条“鱼”。三条鱼的长相不用说,都是顶呱呱的美女。新成长起来的一代就是那哥四个的孩子。老大五个女孩一个男孩;老二依然是五个女孩后才生一个男孩;老三只生两个女孩就没再生;老四就是我的爸爸,生了我一个女孩,还有一个弟弟。这样我们余家正好有女儿十三个。虽然是四对父母所生,但都是一个爷爷奶奶的孙女。奶奶就打乱原有的秩序,让我们统统按年龄的大小排序。于是大爷家的大女儿兰霞就是大姐,二大爷家的大女儿兰琴是二姐,以下就以此类推了。
十三姐妹中顶数我最小,也顶数我长得最丑。别看那三大爷家的兰蔻只比我大三天,却出落得比九天仙女还美呢!那时候我看着在化妆的兰蔻姐姐,心里也很羡慕。说实在的,我真羡慕我上头的十二个姐姐。一个个都有丝鹭样的长腿,狐狸样的腰身,白天鹅样的脖颈。只有我腿粗腰粗胳膊粗。要不是姐姐们都在小村剧团说了算,我这辈子都不可能上戏台。尽管我也喜欢演戏,喜欢唱念做打。
蓉姑虽然嫌我长得不如其他十二姊,但对我也很好,亲如母亲。我也对蓉姑很亲,老想在她面前表现出我很优秀,希望她欣赏我。蓉姑也有表扬我的时候,那就是说我憨厚,有点随她。其实我照着镜子看过,我和姑相似的地方,就是都有那非常刚毅的嘴角。蓉姑那一笑就皱得风情万种的鼻子在兰蔻的脸上呢。我的十二个姐姐,大多随了我的三姑余秋萍,纤细玲珑肌骨轻盈,为人更是随三姑很玲珑,很乖巧的。蓉姑说,我还有点随大姑秋荷,太耿直了。蓉姑说,憨厚了,有福;耿直了,人缘就薄了;而乖巧与玲珑,就显得有点欠缺扎实,过于虚浮了。蓉姑说到这时,总是忍不住要叹一口气。
在蓉姑二十岁的那一年,余家老一代三姐妹,也就是凌水湾的三条“鱼”,发生了很多事情。首先是十八岁的三姑秋萍未婚先孕,死于产后惊风,那孩子还不是未婚夫的。这是第一件事,也是所有事情的起因。然后这件事就波及大姑秋荷,那身为银行主任的丈夫因为小姨子的事情怀疑新婚不久的大姑,于是大姑就总被打骂。大姑耿直,百打不屈,终是打成了精神病,荷姑死时不到二十五岁。那一年蓉姑也订婚了,婆家是粮站主任的儿子,听说余家出了这样的丑事,就什么也没说,直接要求退婚了。人都说一条鱼搅得满锅腥,我的一个三姑余秋萍,因为一时情急,就让余家老一代女儿,都背上了不贞的黑锅。一气之下离开凌水湾的蓉姑,到死也再没有回到凌水湾,她的一生都生活在戏台上。一心唱戏,将戏看得比命重,比天大,以致为戏弃爱,终生未嫁。
那司机真牛。往右一打轮,那车就像脱缰的野马从一长列被堵的车流中窜了出去。左扭右转,灵活如鱼,很快就窜过红灯区,直达市第二人民医院门口。下了车,我就往急诊室跑。那里外边围着一群男人,大都是我们评剧团和创作室的男同事领导上级,还有我余家的儿子姑爷们。看众人神情肃穆,我也就不便和大家说话了。俊宇过来迎我,帮我推开急诊室的玻璃拉门,我看见了我的十二个姐姐早到了。大家一边哭泣哽咽,一边七手八脚地忙碌。我的二姑余秋蓉,虽然僵直,但仍不失优美地躺在急救的诊床上,那双等我盼我的双眼已经轻妙地阖上了。只有嘴巴一直张着,宛若还在唱戏。
我心里伤感,叫了一声蓉姑,不由得跑过去,一下哭俯在蓉姑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