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在旷野中依然四平八稳不疾不徐地向前行进。悄然抵临的暮色,已无法让人看清雨是停是下,只是车窗玻璃,依然像个正在倾诉的怨妇,泪流满面。有人起身去了餐厅,有人泡起了方便面,可我一点食欲也没有,只是列车员推着小推车经过的时候,要了瓶矿泉水。然后又扭过头,保持先前的姿势,单手托住下巴,像一个思想者,与泪流满面的“怨妇”冷眼相对。
没有什么时候能像现在这样,心里有这样强烈的感激和渴望。我终于明白,让来璩做我的儿子,是老天对我最大的恩惠和厚爱。我真心地求上苍,能够继续给我眷顾,我不敢太贪心,奢求生生世世,只要能让我做他这一世的父亲,把他抚养成人,看着他结婚生子,就已足够,我愿意用我的幸福甚至健康作抵押。
很惭愧,我曾一度把来璩的到来,看作是天灾,看作是人祸,看作是命运强加于我的惩罚。
说起来璩,得从我的堂弟来学斌乃至我父亲的亲弟弟——来学斌的亲爸来兴旺说起。就像来蕾整整大来璩两岁一样,我和来学斌年龄也差两岁,而且生日都相距很近。来蕾和来璩阳历生日,仅仅相差一天。我至今还没有猜透,这两岁的相距中,命运有着怎样的安排?我小时候,农村的日子依然拮据。即使清贫,妈妈却一直记着给我过生日,只是与现在的孩子比起来,那生日过得太过蜻蜓点水太过象征意义了,但依然是我童年乃至整个少年时代最隆重的节日。从我记事起,妈妈都把我的生日和来学斌的生日捆在一起过,当然,是以我的生日那天为主。只是那一天我所拥有的东西,母亲一定会分一半给来学斌。而且,给来学斌的,只能多不能少。因此,很长一段时间,这也成了我生日里一直耿耿于怀的事情。到了我和小雅这里,给两个孩子过生日,一度成了我们俩比较纠结的日子。
因为相差一天,我就想和母亲一样,把两个孩子的生日放在一起过,过得隆重一点热烈一点。来璩到家的第一个生日,正好赶上来蕾的生日在周末,也考虑到来璩才两岁,不会介意这个,就把生日宴订在了来蕾生日那天。来璩生日那天,因为要上学上班,只在起床后给他道了生日快乐,晚上在家里给他做了长寿面,简单地炒了几个菜,一家人围在一起祝他生日快乐的时候,明确告诉他,等明天姐姐的生日再一起好好庆祝。第二天领他们出去玩的时候,两个孩子都非常开心,没想到晚上到了饭店,生日蜡烛点燃,生日宴开始我们拍着手唱生日歌的时候,我发现来璩表现的开心有点夸张。我仔细瞅了一眼,来璩的表情让我心里咯噔了一下,那的确不是一个刚满两岁的孩子应有的表情。一眼就能看清他的开心是装出来的,是强颜欢笑,开心背后,其实是一种难以言说的落寞和难过,他撑得那么辛苦,让人不忍目睹。我过去把他从儿童椅子上抱下来,紧紧地搂在怀里后,他果然撑不住了,“哇”地一声哭了出来,边哭边口齿不清地说:“谢谢爸爸。”毕竟是孩子,哭完后,很快又忘乎所以了。当然,也可能有点不好意思,表现出奇的好,没再像以往一样,跟姐姐抢东西。不知小雅怎么看,我们没有就此事沟通过。来璩这孩子心思太重了,让我一下子想起村里人对母亲提醒过的一句话:“饭碗里养仇人。”他们这么说也是好心提醒,怕来学斌长大后恩将仇报。母亲听是听,从未往心里去,一如既往地对来学斌好。可我却没有母亲的那份坦然踏实,从此再过生日,我和小雅像约好了似的,哪怕相隔一天,两个孩子的生日,都一样过,甚至到后来不仅过阳历生日,连阴历生日也过。只是不再去饭店,不再大张旗鼓,而是把准备集中的隆重,分摊在四个日子里。
扯远了,还是说来璩是如何成为我们家一员的。
那次分娩,整个来家窑似乎都感觉到了疼痛,撕心裂肺的哭喊,隔着三十多年的时光,仍犹在耳。那时的农村,没有孕检没有无痛分娩,接生婆代替助产医生,生孩子是到鬼门关走一趟,回不来的比比皆是。来家窑的人说来学斌的母亲是“活生生疼死的”。经过一天一夜的折腾,她生下来学斌后用微弱的声音问了句“男孩女孩”,得知是个带把的,就安然地闭上了眼睛,放心地离开了人世。从我记事起,来学斌像个没家的孩子,总是赖在我们家,鼻涕下来不是抽动鼻翼一吸,就是抬起胳膊用袖子一擦。因此,他的两个袖口总是闪烁着盔甲似的光芒。叔叔很少管他这个儿子,他把更多的时间和精力用在了照顾一些有夫之妇。偶尔管管自己的儿子,不是拳脚便是棍棒。父亲也曾试图帮自己的这个弟弟再讨一个老婆,却因为有个拖油瓶,也因为名声不好,一直未能如愿。在我的记忆里,父亲和二叔,简直一对仇人,就是过年,也很少互相登门,平时见了面连招呼也不打。父亲对他的亲侄子来学斌,也没有表现出特别的疼爱,给予来学斌疼爱的,在我们整个来家窑,也只有我母亲一个人。有时候,叔叔突然与村里某个女人打得火热的时候,儿子来学斌也就会像个小新郎似的,浑身光鲜起来。
让人给自己或儿子做衣服,是二叔走近女人的招数。当然,布料的尺寸或棉花的斤数,要远远多于他们父子做衣服所需要的。
为了一家人的吃穿用度、缝缝补补,母亲已够操劳了,可她还是自觉地把来学斌长期拆洗缝补的任务揽了过来。对母亲的做法,父亲从来都是不置可否。
生了哥哥来学文后,母亲接连生了三个女儿,为再要一个儿子,母亲生我的时候,已四十多岁了。因为高龄和贫困,母亲生下我后一点奶水也没有,我差点饿死。因先天的营养不良和后天的奶水不足,小时候的我,非常羸弱。我很少像村里别的男孩子那样,撒开蹄子四处疯玩。母亲怕我这个宝贝儿子磕着碰着,总是把我圈在家里,偶尔出去,也是在三个姐姐的层层保护当中。哥哥在我不到一岁的时候,就当兵走了。所以,小时候我很少能够出去,一起玩的小伙伴也是少之又少,经常陪在我身边的,永远是“鼻涕虫”来学斌。那时候我对来学斌,真是离不得见不得,我的三个姐姐也一点不喜欢他。来学斌的眼睛有点像狼的眼睛,永远藏着一种饥饿的近乎贪婪的光。有他在,我们吃什么,永远少不了他那一份。偶尔亲戚拿来什么好吃的,即便三个姐姐一点没有,但我和他是少不了的。来学斌吃东西太快了,往往是你第一口还没咽下去,他已经吃完了边舔手指头边一个劲地盯着你的,那可怜巴巴的眼神真让人受不了。母亲往往于心不忍,走过来连哄带骗又把我的分一半给他。有几次我气疯了,摔掉手里的东西躺在地上打滚,又哭又闹,结果引来母亲一顿暴揍。母亲虽然很疼我们,一旦惹急了,揍起我们绝不手软。我都在那里哭闹了,可来学斌绝不会把手里的东西还给我,而是同样用最快的速度消灭。母亲打我的时候,他不走也不劝,而是两眼直勾勾地盯着我扔掉的那份。有时母亲也生气,说这孩子怎么这样,可一想到他的可怜,心也就软了,不再计较,一如既往地疼他。因此,和来学斌一起吃东西,你就得狼吞虎咽,你没法慢条斯理慢慢享受慢慢品尝。这样的人,你愿意待见吗?可没有他,我就会孤独就会寂寞。有时母亲怕我们闹矛盾,有什么好吃的,先偷偷地给他递一份把他哄走,然后再给我一份,这样的时候,我是吃得很从容,但我发觉,一个人吃东西,似乎总没有来学斌在的时候吃起来香。
来学斌八岁那年,父亲来兴财和他的弟弟来兴旺到“山里”去,为叔叔娶回了一个傻女人。村里人所说的“山里”,指我们邻县龙头山一带,那里山大林深,因为水质严重缺碘,造成了许多呆傻病。周围村里有些男人,如果实在娶不起老婆,就会到“山里”去,娶一个傻老婆回来。这样的女子,只要有人肯娶,娘家自然高兴,基本不会要什么礼金,而且不影响后代,生下的孩子往往还很聪明。
叔叔娶来的傻女人,又为他生了一男两女。用村里人的话说:“谁说那傻,她比谁都聪明。”她虽然智力有问题,但对叔叔和自己的孩子百般疼爱,对来学斌这个不是她亲生的,连一碗饭也舍不得给。叔叔为此没少打她,可她依然如故。对这样一个傻子,你能有什么办法?所以,虽说有了继母,可来学斌呆在我家的时间更长了,好在那时候包产到户好几年了,日子普遍好转,我们家的粮食更是年年盈余,不在乎再添一双筷子。整天与我们厮混在一起的来学斌,与自己同父异母的弟弟妹妹几乎没什么感情。
高考落榜后,我走了哥哥当年的老路,从军了。父亲在我上初中的时候就去世了。我入伍后,家里只剩母亲一人,转业到我们县城的哥哥费尽口舌,终于把母亲接到了县城和他们一道去住,失去情感依靠的来学斌也辍学了,跑出去打工。开始,过年的时候他还回来,先到我哥家里看我母亲,然后再到乡下看一眼自己的老爸,到我三个出嫁的姐姐那里走一圈,就又跑到县城赖在我母亲那儿。毕竟他与我的哥哥嫂子不熟,呆在一起想必不怎么自在,每每一过完年就走了。不要说他,就是我的母亲,直到去世都不习惯呆在城里。她说她呆在城里,每天被关在家里,就像关在笼子里的鸡,失去自由,头上总觉着好像有什么压着似的。一旦回到农村,回到敞门敞窗的家,看到大片的庄稼,她的头也轻巧了,心也亮堂了。
后来,来学斌有好多年没有了消息,那个一辈子偷鸡摸狗没怎么疼他的爸爸,却成了最惦念他的人,十冬腊月,滴水成冰,在打工的年轻人回家的日子,他站在村头,一整天一整天翘首期盼,可他临死都没等到自己的儿子。他临咽气的时候,还一再叮嘱自己的儿子和女儿,一定要找到他们的哥哥。
他的遗言,同他的遗体一道被埋葬了,没有哪一个子女真正找过来学斌,他们甚至没有把父亲的话听进去,因为他们从来没有把这个哥哥真正当过哥哥。倒是我母亲催促哥哥,也给我打电话,我兄弟俩多方托人打听,却始终没有得到可靠消息。为此,母亲埋怨哥哥,也一直心怀自责。总说,她不离开农村,学斌就不会退学,不退学,当然也不会出去打工。
如果来学斌真的就此消失了,也就不会有来璩,当然我此刻也不会像疯狗样急着往家里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