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留给我的最后一份礼物,藏在“无数人停留等待却是为了向前走的地方”,足够诗意,而我至今没能找到。我叫钟景,泽城大学一名普通的美院男生,平时上课画画,课余大部分时间都用来寻找我那失踪了两年的不靠谱爹妈,以及所谓的“最后一份礼物”。
昨晚我心血来潮参加了一个社团的美工入选测试,这个新近成立的影视剧社还没有名字,招美工的声势却十分浩大,包下了整个一号报告厅,应试者摩肩接踵。不过绝大多数人都是冲着课外活动加分来凑热闹的,真正坐下来静心画画的加上我只有三个。
“认真你就输了。”我交卷后才有人痛心疾首地告诉我,“社团负责人是孙逸尘。”
这个名字我知道,导演系出了名的“淑女”一枚,据说已经接连和校内所有影视剧社、话剧社以及摄影协会闹崩了,前一天她刚刚把剧本甩了不听话的话剧演员一脸,转脸便自立门户广招贤才。但即使我后悔也已经晚了,社团的摄影师路明打电话通知我:“黛玉同意见你。”
我按照她留给我的地址,乘车来到泽城开发区一处名叫“香榭里”的高档小区。小区是新近落成的,入住率不高,灯光零零落落。远远便看见一个身形异常纤细的女生,垂着头研究手上的一张画纸,隐约是我的手笔。
“嗨,钟景!”她抬头冲我挥手,“我是林美美,‘时空影院’项目的负责人,‘黛玉’是我的行动代号。”
社团的美工入选测试要求画一棵缀着红色丝带的无花果树,而在画纸的最边角里,印着“黛玉”两个字。我曾经不止一次听父母提起过这个名字,所以才会在画纸上提出想见黛玉。
我哗啦啦翻开随身的速写本,取出一张照片给她看。照片上一男一女一小孩,小孩是十四岁时候的我,被感情好得如胶似漆的爹妈挤在中间,挤成了一片汉堡肉。照片的背面是清隽的手写体:送给小景的最后一份礼物,藏在无数人停留等待却是为了向前走的地方。
林美美手忙脚乱接过去,只看了一眼就怔住了。接着眼含热泪,很认真地对我说:“我们终于找到你了!”
林美美向我解释说,她和我的父母一样,隶属公安系统的一个秘密机构——特别行动部。两年前钟晚晨和李源失踪,只留下一本内容诡异的笔记,与笔记一起的研究报告中,介绍了用影像还原文字的“时空影院”项目,而能解读这本笔记的人,只有我一个。所谓的美工测试,只是抽出了笔记中的一个片段,用来寻找我。
命运真是个奇妙的东西。
“你画的这棵无花果树,虽然和实景还是有些差别的,但是已经接近大师的现场写生了。”林美美问我,“你来过这里吗?”
我突然愣了一下。该怎么回答呢?来过?可是人不可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我十多年前来过的“这里”,早就不是这里了,只有那棵无花果树还在,可树也早已不是原本的树了。
没错,这里确实有一棵近三十年树龄的无花果树,只是它的位置很诡异,与规划得整整齐齐的绿化带相隔甚远,突兀地矗立在商铺前的空地中央。枝叶掩映间一条丝带缀在树枝上,黑夜都不能掩盖它艳丽的红。
“你能告诉我这是怎么做到的吗?”
我皱了皱眉,拿出手机想打字给她看,林美美却突然露出惊慌的神色,毫不犹豫地扑过来。她这样瘦的女生其实力气很小,但是我毫无心理准备,就这样被她硬生生扑倒在地,后背撞在地面上的那一刻我几乎痛得喊出声来,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把这呻吟压在喉咙里,冷汗都渗出来了。
我听见莫名其妙的“嗖嗖”两声落在耳边,林美美低咒了一声:“阴魂不散的家伙!”
可能是电影看多了,我总觉得那奇怪的两声响是子弹破空的声音。正凝神去想,却发现自己根本就无法再思考下去,脑海中像是有成百上千个气球同时爆炸,冲击波在瞬间就将理智淹没了。
我感觉自己漂浮了起来,沿着时间的长河回溯,最终停留在一座破旧得摇摇欲坠的桥上。水面上没有倒影,但我看到了奇妙的影像。
正值盛夏,而泽城市儿童福利院连台风扇都没有,热急了只能到院子里的树荫下乘凉。树荫下其实也并不凉快,湿热的风一浪接着一浪,卷裹着来源不明的腐败气味。七岁的男孩坐在无花果树的树影里画画,铅笔是从智障的大勇哥手里抢来的,纸是卷了边儿的打印纸,昨天晚上院长垃圾桶里新鲜出炉的,背面还有空白可以用。男孩看起来画得很认真,实际上注意力全在另一边大人们的对话上。
“你们想要一个健康的孩子,这种心情我能够理解。可是……这里一共有一百五十多个孩子,几乎全部有残疾,谁家父母愿意丢弃健康的小孩呢?再穷也不舍得是不是?”院长絮絮叨叨地说着,“这一百五十多孩子里边能自己走路的,至少能坐轮椅行动的也不过二十五六人……”
年轻女子开口打断他:“我觉得那边画画的孩子就挺好啊。”
“他是个哑巴。”院长语气不屑。
“没关系的,我们只想快些有个孩子。”女子亲密地挽住丈夫的胳膊。
“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他在这里算是最健康的孩子了,只是吧……我也不是迷信啊,这孩子……克父母。”
“嗯?怎么回事?”
“他一开始也能说话。五岁的时候爸妈死了,说来也奇怪,他家里新盖的房子,刚住进去没两天突然塌了,爸妈都被砸死了,这孩子命大被他妈妈护在身子底下保住一命。他被送到福利院不到一个月就被人收养了,养父母还特别庆幸自己遇上了一个健康孩子……谁知道,还没过半年这对夫妻就死在车祸里了。”
“他也在车祸现场?”年轻女子问。
“是啊,也不知道是怎么活下来的。可惜从那以后就变成哑巴了。”
对话声突然停止了。男孩感觉到女子正向他这边走过来,他兴奋得手指微微颤抖,落笔依旧很稳。
我站在桥上看着这影像,它比3D电影神奇得多,我可以闻到风里腐朽的气味,可以感受到盛夏的热度,我甚至可以体会到主人公的心境起伏。他在心底用一种颤抖的、满怀期待的声音说:“我可以画画,我画得很棒很棒,所以你能带我走吗?”
“画得真像。”年轻女子俯身赞叹。并不是大人对孩子的那种敷衍,而是真正发自肺腑的欣赏与震惊:“还原度已经接近照片了。”
——所以你能带我走吗?
“可惜缺乏技巧,绕远路了。”女子摇摇头,“看你的画,应该是从走廊那边看这棵无花果树的角度,你为什么会坐在树下画树本身呢?”
——因为坐在这里你能看到我。
女子又道:“你愿意跟我走吗?我们会提供最好的条件让你画画。你愿意吗?”
我突然觉得这场景很熟悉。是了,年轻女子的名字是李源,丈夫名叫钟晚晨。收养来的孩子后来更名为钟景。真是奇怪,这分明是发生在我身上的事,为什么一开始我没有认出来呢?
我又漂浮了起来,眼前的景色飞速地逝去,就像电视里以延时拍摄记录下来的流云变换,一晃数年过去,镜头定格在两年前的某一天。
钟晚晨问我:“你还记得那棵无花果树吗?还能不能画出来?”
当然能。我毫不犹豫地落笔,一棵无花果树跃然纸上,与记忆中的实景分毫不差。十年的绘画技巧练下来,我已经可以做到比照片可靠了。
钟晚晨却说:“不,画得不对。十多年的时间,树早就不是原本的树了。”说罢涂掉我的画,重新画了一棵无花果树出来。李源擦一擦手上的水珠,随手在画纸上添了几笔,变成枝叶掩映间的一条红色丝带。
那天过后,我就再也没有见到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