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火光你就跑,知道不?
他笑着,看着我比划着奔跑的动作。被火灼伤的脸上露出不自然的笑容,微微张开的嘴巴,像是一个煤矿山洞,舌头似一团捣碎的木耳蜷缩在里面。他转过身去,被火星燎出斑斑点点的衣服鼓胀起来,破麻袋一样,飞快地跑出了教室。
你管他干嘛,他这里有病。同事杨若桃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我没有接她的话,呆呆地望着教室外面,晚霞像是着了火一样洒在院子里那棵砖红色的松树枝上。
我依然记得第一次看见这个叫作莫然的孩子时,也是在这样的傍晚。那时,我一个人来到水月湾,下了火车后又被大巴丢在这个陌生的村庄旁。水月湾不大,村中央一汪池水,四周环山,像是一个打在碗里的鸡蛋。山上沟岭纵横,松树、竹子成林,山下是高低起伏的丘陵。几条瓷白的土路像一条白蛇缠绕在丘陵上,路面零星地撒着庄稼的秸秆和牲畜的粪便,几辆手扶拖拉机突突地冒着浓烟从我身旁经过,车上的人皮肤黝黑,随着满车的秸秆颠簸。他们看见了我,露出洁白的牙齿。我提着沉重的行李闪到路旁,脚跟崴进草窠里,被蒿草断茬刺痛。我坐在行李箱上,脱掉袜子揉自己红肿的脚。
我知道,不会有人来接我。当初我信誓旦旦地申请来到这里支教,就是冲着这个充满诗意的村名。可是现在我感觉自己是个弃儿。映入眼帘的田野只剩下一堆堆秸秆,像是一块没有剃干净的头皮,三三两两的农民在田里弯着腰,挥舞着锄头。远处,一个人骑着自行车向我这边奔来。
我穿上鞋袜继续走着,我必须在天黑之前赶到水月湾小学。
你是王老师吧?一个中年男人从自行车上边小跑边停下来。我姓李,李成宝,是这个村的村长,也是水月湾小学的校长。一早就盼着你来了,我本来应该在车站接你的,有事耽搁了。来,上车,我送你到学校去吧。
我看了一下眼前的李成宝,方脸,酱红肤色,身上还沾有草木黑灰。他闪开,后面露出一辆老式的横梁自行车,横架有被火烧过的痕迹,像是一个重度烧伤还没有补皮的病人。
我忙说,不用了,我自己走就行了,麻烦你带个路。
那好,我帮你带行李吧。还没等我说话,我的行李箱就被他拎着放在后座上,看着他笨拙地绑着绳子,我心疼我那刚刚买的箱子会被刮花刮破。
现在肯来我们这里的老师太少了,更何况还是像你这样的大学高材生啊。村里许多的娃都不念书了,出去打工,能挣到现钱,比刨土疙瘩强。李成宝一边绑着行李,一边自言自语。我们一前一后,向着水月湾小学走去。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空气中飘来一股荒草燃烧的气味,我放眼望去,不远处,浓烟滚滚,火苗顺着风在田野里疯狂地奔跑。我看见一个男孩,六七岁的模样,手里拿着一截高粱秆子在引火,兴奋地跳着,像是傩戏的演员。
“狗日的,又在那里放荒。”还没等我问,李成宝就已经停下自行车,冲到田里去抓那个男孩。男孩看见李成宝,疯了一样地逃跑。他穿过火苗,跑到火圈中间,蹲在已经烧黑的草茬上,举起那截高粱秆子,像一把汉阳造的枪一样指着李成宝,嘴里呜咦呜咦地嚷着,就是不肯出来。李成宝气急败坏,冲进去,把男孩连拖带推,像拎一件破大衣一样拎到我面前。
王老师,这个是你们班的学生,叫李莫然。李成宝把这个孩子拎到我眼前的时候,紧张的反而是我。这个男孩头发卷曲,衣服褴褛,脸部黝黑,恶狠狠地瞪着李成宝,转身却一个劲地冲着我傻笑,咧开漆黑的口腔。我尴尬地笑了笑。
回去告诉你娘,今天吃饭从你家开始轮。莫然挣脱地跑了,在田埂上碰到两条正在交欢的狗。他瞪了一下李成宝,把手里的半截高粱秆子使劲地砸去,两条狗呜呜地跑掉,却始终没有分开。
这个狗日的。李成宝对着莫然骂道,脸色更加酱紫。王老师你别介意,这个孩子是个哑巴。平时调皮捣蛋惯了,还特别喜欢玩火,我刚刚就因为修理这个家伙才耽误去接你的,这个狗崽,现在又把人家砍的荒草给烧掉了,没爹的孩子就是难管。
我没有说话,看着莫然消失在远处,像一粒烧焦的炭慢慢熄灭在晚霞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