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芝罘府辖下的小小桃远镇居然有桃五爷这样一位“食客”。
五爷大号连吉,连连吉利的意思。意思很是不错的。
五爷双腿似有些不一般齐,行走时一拐一拐。不恭敬他的人便喊他“连吉歪子”,讥他做人做事有些不正。
看,连吉一拐一拐地走来了。他虽是两腿不一般齐,但他却要极力地寻找这行走的平衡,身子尽量向那长些的左腿偏去,但行走起来还是免不得向右拐下去,极为吃力的,让人看了很替他难过。他一拐一拐地走进一所高阶门庭,举首一望,摸着甚瘦的下巴默然笑了:“嘿嘿,今儿竟是吃大爷家了。”
桃大爷是桃远镇的上品人家名流人物。五爷连吉吃饭亦是要捡一个好人家的。他当着吃饭的时候走进人家的门里。虽他是要“赶”人家的饭碗,但他决不能丢失举人的身份。
连吉穿着干干净净的蓝布长衫,套着青布马褂(他已置不起绸缎衣服了),背着手,挺着胸,极力向左偏着身子,虽拐,却是洋洋洒洒地走进了大门,穿过二门,漫过庭园,直上中堂。一路之上左顾右盼,那劲儿,仿佛是上宾前来赴宴的。
桃远镇乃悠悠古镇,一些大户人家是极讲礼仪的。桃大爷这诗书人家尤甚。他一家人正同外甥刘旨辇围着八仙桌落座进餐,一见连吉拐拐昂首直入,除刘旨辇一人全家人都立了起来,客气地让道:“连吉,吃饭。一起来吃一些吧!”
五爷连吉于是一笑,提提褂襟坐了下来:“嘿嘿,来早不如来巧哩,该我五爷有口福哟。”
“是呀,五爷口福一贯是好的。”大家见连吉自称五爷也都笑应着,让他上座。
连吉不客气,身子一晃,俨然上座,潇洒拾筷,悠悠然然地夹着菜往嘴里填。他一边吃着竟还一边挑剔着:“这加吉鱼蒸老了,肉亦不鲜嫩了。”
桃大爷似十分内疚。他连连躬身道:“不错的,不错的,火烧长了些时候。次日再烧嫩美的鲜鱼请您来品尝。”
刘旨辇这时早已中了举人,京试会场却是连连不第。他原是芝罘城的人,在那市井上他无颜见人。废除科举制后,他便躲在了姨夫这里读书,寻机东山再起。
五爷连吉笑他:“席儒(刘旨辇的号),你功利心何必那样重呢?将一生搞得张弓一般紧……”
刘旨辇很看不惯连吉,自在鹿院同窗就瞧不上这拐子。他认定连吉丢了读书人的本分:“凭着一个举人功名,却去讨吃。真正可恶!”
他狠狠瞪了连吉一眼:你在这里摆什么?不就是一个褴衫举人么!
桃大爷年纪虽大些,眼睛虽已花些,但透过老花镜片还是看得见刘旨辇的表情。他觉得这小辈有些失礼,但体谅他久久落第心情不佳,也就连个责怪的眼神都没给他。
桃大爷倒是喜欢连吉这做派,到底是大户子弟中过举的人。
五爷小时读书是很愚钝的,常常解不通一些学问。但他人很倔强,总是一夜一夜地坐在书案前苦思冥想至天明。有一夜他直坐到寒更交五,想着想着,他感到那寒气自身外入骨贯心直沁脑内,顿感心门突开,心内大亮,竟是什么也弄通了。自此,他人变得异常灵秀。二十岁便中了秀才,二十一岁便中了举人,但考到三十也没中进士。正当他欲大展仕途上的时候,科举制废除了。父母也相继下世去了。哥哥要他下赌场做账房先生:“连吉,我告诉你,父母过世,你也该立世了。你下场管账去吧。”
连吉想也不想地回道:“赌场里的事我是断断不为的!”
“老人供你读书,那白花花的银子是不能白花的。你要做点事情,将书用了。”哥哥很是生气,“不是看在兄弟分儿上,我岂能将账房这要事交你来做!”
哥哥说的极是。他家的这所赌场叫着“宝潮庄”,乃芝罘码头第一等赌场。道台、守备大人都入了股的。场子日进斗金。连吉听兄长之言,自然有他一份富贵。但他却是呵呵一笑,回兄长道:“我宁肯要饭,亦不去下你那个害人的赌场。”
兄长气得哆嗦:“好好,我一片苦心教你立世做人,你却是如此无知无礼。好好,我定要你去要饭,那时你才知生活之艰辛!”
兄长在芝罘是势力天下的。他一张片子传了出去,大买卖家给面子,小字号家不敢得罪。竟是哪一家也不敢要连吉做事情了。
连吉满城碰壁,竟是笑了:“嘿嘿,好,我便去要饭,丢丢你们桃家的面子!”
他真的回故乡要饭了。桃远镇的人们厚道要面子,见自家的子弟要饭,甚感难堪不安。于是,他走到哪里,哪里便如待客一样对他。他也就不像是要饭的了。
他似觉自己吃饭的方式有些辱没先人,便像剥去花翎顶戴一般地将姓名前首的“桃”字摘去。他就专叫连吉了。他于是便就无根无本、并且很有一些冉冉超脱了。他悠哉游哉,愿如何做便如何做,从此不必顾忌祖宗的脸面。
连吉谋吃的本领极是高明,至今亦留下了许多轶闻传说。在芝罘这块地方,尤其在桃远镇这一方土地上,没有人不知“食客天子”连吉的。
连吉做食客也是素质极好的。他有着极好的食欲,大鱼大肉是“拿”不住他的。他虽吃得很“狼”,但决不显“狼”相。在桃大爷的桌上他大吃了一通后,很有风采地从大褂袖内掏出手帕,轻轻掩掩油油的嘴巴。桃大爷一见,急忙吩咐丫环看茶。
连吉袖好手帕,站了起来,踱到茶几旁,将大褂襟儿一撩,往太师椅上一坐,轻轻提提大褂袖儿,接过茶盏,用两只蓄着很长指甲的手指捏开了茶盏盖儿,脑袋两面一摆,轻松地一吹茶水,吱儿地呷下一小口茶水,将那茶水含在了口里推至舌尖,慢慢地咂磨着,细细地品味着。
桃大爷在心中连连喝了几声彩:嗬,五爷这品茶的韵劲儿,桃远镇找不出第二者!
桃大爷被连吉这喝茶的“韵”劲儿逗起兴趣。他捋着花白的长须,吟诗唱曲一般摇头晃脑地问:“连吉贤弟,这茶如何呀?”
连吉身子一晃,笑悠悠道:“可——以。”
桃大爷微微地怔了一下。他满以为连吉能满满地喊一个“好”来,岂知只是一声“可以”,真叫人泄气。他指指茶盏道:“此乃江南‘雨前春’,汲槎山天眼神泉之水,芝罘泥罐沸之,宜兴砂壶沏之;景德镇碧云茶盏贮之……比比皆上品,岂止是‘可以’这两个字了得的么?”连吉轻轻将茶盏放到了茶几上,望着大爷,嘿嘿笑道:“只可惜大爷汲槎山天眼神泉之水乃日下之时也。”
“哦?”桃大爷一愣。槎山是齐东名胜,乃道家千古圣地,位于这东海天尽头,坐落桃远镇后,有许多的神仙故事。槎山上有天眼神泉,传说通天上瑶池,泉水甜冽透骨,神化奇异,可治百病。四乡人都登山汲此泉之水泡茶待客,这是桃远镇一大名饮,令八方神往。但汲这神泉之水却不曾闻听要分何时何辰。大爷不由发问:“难道这汲水的时辰还有甚讲究么?”
“自然。世界上万事都有个讲究。”连吉又提提袖子、端端架子,再端起茶盏来,微微地笑道,“大爷您品茗可谓精家:取茶、汲水、用具无一不是精品。但只可惜忽略了汲水的时间。”
“唔?”桃大爷不由搬搬椅子,向前靠靠。
连吉神采飞场,风度有如才子吟诗:“这便是知与识的事情。”轻轻呷口茶,他又说道,“知之你不一定识之,识之你不一定知之。”
大爷怕他扯远了,急忙截住话道:“何时汲神泉之水为好?请详叙之。老夫愿新耳清心。”
“好的,”连吉点点头,“我便细细叙来。”他呷口茶,便滋滋润润地说了起来:“这汲水沏茶也有许多学问在里面的。试想,这神泉天下扬名,人们由八方前来汲水,这泉水被人们汲打了一天,一定是弄得很不干净了。”
大爷心下一动:也是,人多汲水那泉便有些浑浊了,沏茶便出浊味了。
“然也!”大爷点点头,片刻又问道,“那何时汲水为好呢?”
“日升之时。这时那泉水沉淀了一夜,泉上又落了一层夜露,汲水时勿用桶打,应是用瓢一点点舀浮在水面上的这层甘露,用其沏茶,纯正爽口,甘冽无比!”
桃大爷一掌拍在茶几上:“妙哉!”
连吉更为得意,大叫道:“拿美酒来!”
桃大爷一怔:“咱们刚刚吃过午饭哪。要喝美酒,晚上吧。”
连吉呵呵大笑,指指外头的天宇,道:“大爷,您看天已何时了?”
桃大爷隔着窗户向外一望,果然该吃晚饭了。他不由笑了:“这真乃酒逢知己千杯少。不觉天就晚了。”
大爷谈兴正浓,大声吩咐厨下治宴,拿出珍藏的“杏花村”同连吉喝得半酣,吃过酒饭又谈至交子。大爷谈兴犹酣,倒是连吉乏了,他软软地伸伸胳膊、打个呵欠,强撑着眼皮说:“大爷,时已交子了,明日再畅谈吧。”
“好好,明日你一定要来。”
连吉心下一笑:“我当然要来的。”
第二日,连吉果然是又来了。一来便又是午、晚两餐酒饭。
桃远镇有个规矩:早上不兴出门做客。连吉都是在自家吃过早饭,然后悠悠上路,出门去赶吃中午饭。
自此后,连吉便天天日上三竿时来到桃大爷的家里。时间长了,人家便烦气了。告辞的时候人家也不送他了。出于面子,人家只是不凉不热地说一句:“再来呀。”
“来,一定来。”连吉拱手出门,身子左偏,一拐一拐地去了。他果然会再来的。
人家便顾不得礼仪了,连再来也不敢说了。但他还是再来不误。人家只好不答理他。他极是尴尬地和这个搭讪几句同那个搭讪几句,磨磨蹭蹭地扫扫院子、修修花枝……挨到吃饭时,人家不得不让他一下子:“连吉,吃饭吧。”
他面孔微微一红:“嗯……好,吃饭。”极是不自然地落座,拿起筷子。这时他差点就落下泪来:凭我五爷一腹才学竟落到了这般地步;混得一分人格竟是没有了。咳,快别这样混世界了。回芝罘给哥哥当账房先生混个一生消受,何苦这般呢?他心里难受了一阵儿,想一想,还是不能下那坑人的赌场。我宁肯丢脸面也不能丢良心。于是他忍下两滴丈夫泪,安然正坐,洋洋夹菜,洒洒而吃。吃过,对人家说:“你们莫要瞧我不起,倘若我昧良心,实在说过世界要比你们好些的。”
人们哂笑:“是的,是的。”
连吉早上这顿饭却是无处去吃的。人一日三餐,缺一而不可的。那……那就偷点吃吧?且住,连吉五爷是何等样的人物,岂能够做偷窃这等苟且之事?五爷乃举人功名文曲落尘,食你们草介子民的一点东西乃是普照你们。权且做对五爷的贡俸罢。或叫着五爷看不见拿你们一点,“偷”字千万莫要出口……
他真的只拿一点,或挖几只土豆,或摘几支麦穗……只够一顿吃的,决不多拿。伸手取物时还念念有词:“食皆天赐,不敢多贪。广厦千间,夜眠八尺。良粟千盅,日食三餐……”他东摘西拼加上自己的创作,居然做就了这深涵人生哲理的信条。
每天,当太阳还没出来的时候,连吉便悠悠上南山,找一块庄稼成熟了的地边,小树林下,绿草坪上,大褂呼地一撩,将褂襟掖到了腰带子上,伸出双手,迈出一足,运足了丹田气,很有架势地走几套拳脚。然后,他再吟几句诗,背段“朱子家训”“曾广贤文”之类文字。
磨蹭了一阵,他四下看看,见出早工的人都离开田地回家吃早饭了。他那只拐腿一弓,好腿一弹,身子便噌地弹到了地边,叭叭地掰几穗棒子或挖几颗花生……尔后迅速往怀里一插,剥地放下褂襟,背起手,一拐一拐,却是一步三摇、一路小唱地下了山:
姐儿呀南园摘菜菜呀,
隔墙跳进个书生来呀。
要吃瓜儿你自己摘呀,
你莫解俺的衣带带呀……
唱完这段乡间俚曲,再来一段西皮散板自编的词。虽说不上字正腔圆,却也意味深沉:
此生不觅利禄功名
一世只求清白干净
看他这滋润劲,纯显出一种心灵秩序纯化、人生境界超然的姿态。这的确是读过大书的缘故。但谁也不曾想到他腰里还别着点什么“拿”来的东西。倘若见了熟人,他也是不慌张的,双拳一抱,不卑不亢地打个拱,朗声道:“尊兄,山上一遛?”
因他偷得少,庄稼主人很难发现失了庄稼,或是丢失得少而不当一回事情,便很少有人过问他。不过,长了大家也知他只是偷点庄稼吃吃而已。
有一次,他上山后发现,似乎一夜之间地里的庄稼都收拾干净了。就是桃大爷地里那枯黄的瓜蔓上有几个留种的大南瓜。偷点什么呢?四野皆光。
连吉连连叹息:“咳,五爷今儿吃什么呢?”无奈何,搞块南瓜回去吃吧。他比量着多大的一块南瓜够一顿吃,找来一块石片“砰砰”地将这块南瓜砍下,拿回了家里,清水洗洗,盐水煮煮来吃。
正巧,他刚砍走南瓜,刘旨辇替姨夫来地里收瓜种了。桃远镇有这样的一个规矩:留种的庄稼都要主人亲手选亲手收,决不用长工动手。主人家都自以为命好手贵,谓之收金种。刘旨辇举人身份,桃大爷特意要沾他手上的贵气,便要他来收瓜种。
刘旨辇来到地里一看,只见那种瓜被砍得像一只砸破了的脑袋,脑浆一般的瓜瓤瓜种撒了一地。多晦气!他火了:准是连吉这拐歪竖子干的,这哪儿像读书人的行为!我要好好教训教训这个没骨气做人的败类!
刘旨辇大步跨进了连吉的屋子。这屋子虽然破旧,中堂却也挂着几轴字画,倒也别于农家的陈设。尤其,连吉因不争气做人,至今尚未婚娶。而他窗户上的白纸竟是裱糊得十分整洁,且贴着《悬梁刺股》、《张旭草书》、《太白醉酒》等自剪的花样。
刘旨辇看着,心中的火气自熄了三分:嗯,这竖子倘不失读书人之本分!
可是,当他看到连吉写的那中堂条幅时,不由大怒。只见那条幅写道:“做人莫苦”。
“他妈的,”刘旨辇不由骂出,“做人莫苦?不吃苦中苦,怎为人上人?一切甘温皆从寒苦中来。他却宣扬做人莫苦,真乃大逆不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