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赏六十块现大洋,求得一方印章,这个价码叫人瞠目结舌,令来茗泉居玩石头者动了心思,马金千大夫要为石涛豁命啦!
马金千大夫真要为石涛的《黄山观瀑图》豁命。古今名人字画马大夫手上不少,石涛的也有几张,不过那都是石涛的早期作品,且都是扇面斗方小品,无大气派,缺少生灵气息,提不起心劲,吊不上胃口,像丢失了什么。前几日的一个午后,马大夫吃罢午饭,躺在摇椅上想打个盹儿,刚入蒙?,忽听护士,也是他的得意学生梅玉岫喊他,有个急诊病人需马上救治,那病人失血过多,且是硬伤,再晚怕有危险!马大夫没多想什么,一挺身子站起来直奔诊室,这是他的一贯作风。无需太多话语不听护士太多的报告,求是务实、扶伤救死是他的天职!病者是一位六十多岁的老太太,从北平来,坐正太线火车,半路遭日本飞机轰炸,右腿严重创伤……跟随老太太的一个年轻姑娘泪流满面,抽噎着哭诉。从口音、装束、行李以及年轻女子的举止来看,马金千凭经验认定,老太太许属满旗望族名媛,至少也是一门中等府第里的侧福晋;年轻女子很可能是个贴身随侍……
手术一直持续到天黑,四五个钟点,马金千乏力地朝年轻女子挥挥手,示意她去交医疗费。医疗费全部下来共计六块钱,那女子又哭啦,掏出了身上所有盘费,三块洋钱,六七块联合票子,一把铜元,且要路费,要吃饭住店……
马金千大夫无可奈何地朝梅玉岫摇摇头,脱下白大褂走了。梅小姐明白,马大夫叫她主仆二人走,医费不收了。老太太痛苦减轻了许多,要年轻女子把包袱打开,一层,二层……七层包袱皮都是各色上等锦缎,最里面是一个长形紫檀木匣和一个绣花蓝缎口袋,解开金丝绳,从口袋里倒出一小堆细软。梅小姐有些慌神,疾步找回马大夫,说,她们打算用随带细软顶替医费。马金千扫了一眼桌上的玉翠首饰,说,收起来吧,我也没说非要你交费不可,日后你或许还有更难处……
年轻女子把木匣抽开,掏出个黄缎卷,打开来,是一幅古山水画轴。马金千下意识地走近画轴,他的两眼亮了,射出刺人的光芒,颤动着双手把画摸了好几遍,喉咙里挤出两个硬邦邦的字:石——涛!
——是石涛的《黄山观瀑图》。
《黄山观瀑图》上笼罩着一层薄薄的阴霾,透过阴霾,马金千看到了巍峨的山峰,看到了湍急直下的飞瀑,那清凉甘甜的水珠打在脸上:“丹崖夹石柱,菡萏金芙蓉”。波起云涌,浪飞雪溅;但看那青松,鳞甲灼灼,针叶森森,好一派锦瑞之气,亭亭玉立,玲珑欲飞,悬垂倒挂,绕岩三匝,昂然翘首……一铺万项茫茫的白云,浩渺烟波,真乃“千岩万壑生紫烟”,犹似“山在虚无缥缈间”……画面上钤有印章数枚。马金千看到了“乾隆”,看到了“嘉庆”,看到了“宜子孙”,看到了“得密”,看到了“神品”……
马金千跪倒在画前哭了,一腔热泪中似藏有倾诉不尽的情缘!梅小姐扶起他,恍惚中,他意识到眼前绝不是个梦境,这就叫缘分,石涛真灵再现,苍天不负我之苦心!
患者欲收银六十出让,马金千则付出了五倍的银价。
这就是生命么?这单单是为了满足玩兴么?
马金千说,这是我灵魂的再现,我可以付出一切。
悬赏六十块大洋征得一方“金千生命”的印章,赏钱其实并不高。马金千说。
马大夫业余赏玩石头,也喜篆刻,宗秦汉,师西泠,他也下过苦工夫,但今天在石涛面前畏缩了,试了几试不敢奏刀。他自己说,我原本就不应拿自己的拙劣去践踏这张画!
己卯梅月中浣元日,茗泉居茶园里,马金千眼前递过来十几方印石,把印拓挨个审视,逐一请范怡斋举人过目。范老先生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拿象牙胡梳梳理着胡须轻轻叹气,叹如此一个大石门城里咋就挑不出一柄利刀!
古历庚辰年的新春佳节,马金千大夫是在半睡半醒的状态中度过的。他平生第一次感到,这个古传最隆重的节日失去了味道,度日如年,万物皆厌,他心里唯有石涛。给外省朋友同窗写去几封信征求印章,寄回的印拓也净是些索然无味小家子气者。
马金千并不是个自私的人,他决计刻一方印章钤于画上,是向后人证明他曾经拥有过它,就这么一个目的。至于这张画今后的去向,他没有去想,或传承子孙,或捐赠政府、社会,都无所谓,只要能传下去,再过千百年,后人研究石涛时会惊奇地发现,马金千者,曾经将自己的生命摆在了这件艺术品位置之后,方寸里包容着浩然博大……
新春伊始,茗泉居茶园里不见了马金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