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一九三八年元月,日本东京,新年的钟声还没有完全消失,帝国都城仿佛被注入了一针强心剂,大街小巷都沉浸在一种近于病态的狂欢之中。原因很简单,就在二十多天前,也即一九三七年十二月十三日,帝国的军队攻破了国民政府的首都南京,这是一个大胜利,要知道自打明治维新以来,征服这个隔海相望且幅员辽阔的古老国家,是帝国几代领导人的梦想,如今已然唾手可得,能不令天下臣民欢呼吗?有了中国这个资源丰厚的战略策源地,那么由帝国独霸整个亚洲也是指日可待的,于是,这个新年就有了别样的意义。
在东京千代田区的一个山丘上,有一座被褐红色高墙围起的三层楼房,无论远观还是近看,它都没有什么别致的地方,既不高大雄伟,也不富丽堂皇,然而,它却是帝国的中枢所在——首相府。此时,在这举国欢腾的时候,首相府的会议室里却气氛凝重,参加会议的人个个神情肃穆,尤其是端坐于主位上、四十七岁的首相近卫文麿,简直就是一副如丧考妣的神态,正所谓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近卫文麿心中的苦处又有谁能够理解?
近卫文麿的仕途可谓一帆风顺,这完全得益于他有一个令人羡慕的、显赫的贵族家庭。其祖父近卫忠熙历任宫廷要职,又曾是天皇的心腹,故而近卫文麿从九岁起就获得每年两次朝拜天皇、聆听天皇面谕的特权。他二十二岁进入京都大学政法系学习,也是天皇特意为他选定的,故而他能成为日本历届首相中最年轻、最有权势且野心最大的一位首相,丝毫没有引起政坛的波动,因为这一切在外人看来,都是顺理成章的。然而就是这位近卫文麿,在继任首相仅仅一个月零三天,便悍然发动了全面的侵华战争。如今,虽然已将南京攻陷,可是他心中的苦处却无法向外人道,当初“三个月灭亡中国”的狂妄梦想,就像是一个美丽的肥皂泡,轻轻一吹就破灭了,他现在觉得自己正处于一种进退维谷的境地。往前,以武力灭亡中国,他需要解决的不仅是人口众多、地域广阔的问题,尤其是蒋介石手下还有近五百万荷枪实弹的正规军,而他手中又有多少可供调遣的部队?又有多少战略物资储备?后退,那么退到哪里是个底线?何况战争机器一旦开动,任何人都无法将其停下,哪怕是将速度减慢一点点,想到此,近卫文麿不由轻轻叹了口气。近卫文麿在其出任伊始,便组建了一个仅限于首相、外务相、陆军相、海军相、藏务相参加的核心内阁,又称内阁五相会议。此时,各位大臣均环坐于内,为了更加全面地了解实情,又特意火速召回了驻华大使川樾茂,近卫文麿的目光环视了一下四周,最后,锁定在了陆军相坂垣征四郎的身上,他想先听听最有实力的军方意见。
坂垣征四郎的情绪还沉浸在无比的喜悦当中,在他的眼前看到的只是“皇军的无往不胜”,他当然无法体会此时近卫文麿内心的忧虑,他的思路完全没有跟上近卫文麿。“首相大人,依我看,南京既然已经攻下,那么彻底打垮蒋介石的国民政府,征服愚昧的支那人,也只是时间问题而已,所以我认为当前应集中优势兵力,一举攻下华中重镇武汉,这是帝国当前的首要之急。”
“坂垣君所言极是,但是,那也只是问题的一个方面。”外务相广田弘毅悠悠地插口道。从他的内心来讲,其实十分看不惯军方的霸道,但他深知,武汉一战其实不可避免,从各种渠道得到的消息表明,南京会战失利后,蒋介石正在武汉一带重新部署兵力,这将是帝国所遭遇的规模最大的一次会战。倘若一战可以彻底打垮国民政府的信心,当然很好,可万一不成呢?广田弘毅的目光不由瞟向了悬挂于墙上的中华民国地图,武汉以南、以西是广漠的川、藏、云贵地区,国民政府尚有广阔的生存空间,以此为依托,与帝国相抗衡,那帝国岂不要被拖疲拖垮?何况华北、南满也并不太平,那里活跃着共产党八路军领导的抗日武装,牵制了帝国大量的兵力,所有这些,作为赳赳武夫的坂垣征四郎是不会体会到的。一想到这些,广田弘毅便更加坚定了自己早已考虑成熟的想法,此时见近卫文麿凝视着自己,他便清了清嗓音,“首相阁下,《孙子兵法》有句名言,叫作‘不战而屈人之兵乃善之善者也’,这实在是奥妙之极。诚然,对于支那人进行必要的武力打击,那是一定的,可同时,我们为什么不能像扶持满洲国那样,再扶持一个为我所用的‘国民政府’呢?这对于帝国来说,实在是功在千秋的大好事。”说着话,广田弘毅朝坂垣征四郎揶揄地笑了一下,笑容里有嘲讽,有轻视,更夹杂着些许的洋洋自得。坂垣征四郎如何看不出来,他不由冷笑了两声。
“如果能像广田君说的那样当然好,以华制华的策略是天皇陛下早就定下来的,这样可以使许多忠于天皇的将士免遭战争之苦!可是,蒋介石的为人,众位也不是不知道,他能真心为帝国所用吗?”坂垣征四郎的话引起在座许多人的赞同,多少年了,蒋介石与帝国政府打打和和,反复无常,跟这样的人打交道,心里实在是没底。
“哈哈。”广田弘毅的笑声有些夸张,但毕竟还是引起了众人的关注,“在我看来,支那的国民政府也并非铁板一块,能够诱降最有实力的蒋介石固然最好,如果不能,我们也不必在一棵树上吊死。其实论资历,帝国还是有可选之材的。”说着话,广田弘毅将目光重新移向了近卫文麿,他知道近卫文麿是个聪明人,必定明白他所说的意思。此时近卫文麿频频点头,笑容里满是赞许。是的,这个时候,他和广田弘毅同时想到了一个人,那就是担任国民政府国防最高会议副主席、中央政治会议主席的汪精卫,此人实际上是仅次于蒋介石的第二号人物。“首相阁下,川樾君前些日子奉命,曾秘密拜会了汪精卫,不如请川樾君谈谈那次会见的情况吧。”
广田弘毅的话音未落,在座众位便都将目光投向了川樾茂,年近花甲的川樾茂习惯性地端正了一下坐姿,便将不久之前的那次会面娓娓道来。
十一月底的南京,潮湿而阴冷,人们提前感受到了冬日里的肃杀,而更让人感到惶惑不安的是,战争的脚步似乎是越来越近了,各种各样的消息不胫而走,使民众对战争的天然恐怖,有如阴霾一般弥漫在城市的大街小巷。然而就在此时,有一处豪宅却张灯结彩,洋溢着春日里的温暖,这里便是汪精卫的官邸。虽然时间已临近晚上八点,然而汪精卫和夫人陈璧君却坐在沙发上,不时抬头瞅着墙上的挂钟,显然是在等待什么人。汪精卫今年五十五岁,或许是保养得法,其俊美的脸庞看上去年轻了至少七八岁。与之相比,比汪精卫小了八岁的陈璧君却已显出福态来。这个女人,在国民党内却有着极深的资历,当初,她与秋瑾、何香凝齐名,被孙中山称为辛亥革命三女杰。
现在的她是个对政治极其热衷的女人,凭着特有的政治嗅觉,陈璧君感觉到今晚的访客会对汪精卫、乃至他们全家的未来产生不可估量的作用,所以其内心的焦虑可想而知。
“该来了,按说也该来了。”陈璧君不禁喃喃自语,恰在此时,墙上的挂钟“当当”地响了八下,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汽车喇叭声,汪精卫夫妇不由对视一眼,均面露喜色。他们顾不上迟疑,早已笑容满面地迎了出去,来访者正是日本驻华大使川樾茂。
一阵寒暄过后,川樾茂方才细细打量汪精卫,他不得不承认,论相貌,汪精卫堪称美男子;论才学,他也曾拜读过不少汪精卫的文章,尤其是诗词,更是风华绝代,可是论能力……川樾茂在心里不由打了一个大大的问号,当然,作为外交官,他自然懂得投其所好的妙用。
“今天能够得到汪主席贤伉俪的热情款待,我实在感到荣幸之至,今天虽然是第一次拜会汪主席,但我与汪主席也算是神交已久了,汪主席的诗文在当今中国,可谓是难出其右啊。我记得有一首诗,诗虽然不长,但是却振聋发聩,‘慷慨歌燕市,从容作楚囚。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川樾茂不愧是中国通,对于古典诗词的韵律把握得十分精准,加之在来之前,他又颇费了些工夫,所以朗诵起来便有了些声情并茂的意味。这首诗是当初汪精卫刺杀前清摄政王载沣未果而被捕入狱时,在狱中所作《被捕口占》四首中的第三首,在当时便广为传唱,那段经历也是汪精卫最引以为荣的地方,果然,尽管已经时隔近三十年,川樾茂今日重新提及,汪精卫依旧神采飞扬。
“过誉了,大使先生过誉了。”汪精卫嘴上谦逊,内心却是十分得意,然而,也只是转瞬即逝,因为那短暂的辉煌,就如天上的流星一样一去不复返。而现如今,他这位国民党的元老,就像个受气的小妾一样,处处听命于小他五岁的蒋介石的指挥。要知道,他当初追随孙中山左右,襄赞政务的时候,蒋介石还在日本人办的军校里练正步呢!这怎能叫汪精卫心服?他不禁轻轻叹了口气。汪精卫的这种微妙变化,没能逃过川樾茂的细心观察,他决定进一步试探汪精卫。
“汪主席,您可是敝国政府的老朋友了,近卫首相对汪主席十分景仰,特别是对汪主席长期致力于中日两国的传统友谊,更是赞不绝口。在汪主席主持贵国政府工作期间,就曾非常爽快地与敝国政府签订了三个停战协定。和汪主席比起来,蒋先生处事就过于优柔寡断了,所以这次我受近卫首相委托,避开了蒋先生,专门拜会汪主席。”
川樾茂所指的三个停战协定,是指汪精卫担任国民政府行政院院长兼外交部长期间,批准签订的《淞沪停战协定》、《塘沽协定》以及《何梅协定》三个丧权辱国的投降协定,为此招致举国一片骂声。尤其是在随之举行的国民党四届六中全会开幕式时,汪精卫遭到爱国志士孙凤鸣的刺杀,险些为此丧命,至今在其肋骨间尚有一颗无法取出的子弹。更让汪精卫感到恼火的是,其实三个协定的签署,都是得到蒋介石首肯的,他这纯粹是在替人背黑锅,其中的苦涩又无法向外人道,真正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近卫首相对汪主席的器重,我们夫妇十分感激,不瞒大使先生,在当今中国是武人当政,这有违中山先生的遗愿,其实如果按照汪主席的意愿,中日两国之间也就不会有后来那么多令人感到不快的事情发生了。”作为妻子的陈璧君当然理解汪精卫此时的心态,他做梦都想做党政军的一把手,依靠日本人的力量,这一梦想不是没有实现不了的可能。故而陈璧君一方面试图把话题往这方面引,另一方面也间接地为汪精卫解了围,要知道,她的内心也迫切地想要取代宋美龄,而做上中国第一夫人的宝座。
“当然,当然。”川樾茂眼见鱼儿已上钩,不由喜上眉梢,“所以敝国政府决定进一步对现任国民政府予以沉重的军事打击。”
“你是说……你是说贵国政府会马上攻占南京?”汪精卫的内心分外紧张,而川樾茂则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这个时候,老奸巨猾的川樾茂抛出了手中的重磅炸弹。
“只有打垮了现政府,到时候再由汪主席出来收拾残局,一切不都是顺理成章?”川樾茂说着,目视着汪精卫,汪精卫的脸颊很明显地红了一下,他当然不可避免地心有所动了,但是多年的宦海沉浮,使汪精卫极力克制住内心的狂喜,他只是向陈璧君使了一个眼色。陈璧君会意,有些话不便于汪精卫自己说出来,那就只有委屈她作“急先锋”了。
“万分感激贵国政府对汪主席的信任,衷心希望中日两国能重新走到和平的轨道上来。”
“嗯,夫人说得非常好。”川樾茂举起面前的茶杯,“汪主席,我这里以茶代酒,敬汪主席一杯。”此时的川樾茂觉得今天喝的龙井茶,真是满齿留香。
听了川樾茂详尽的汇报后,参加内阁五相会议的所有成员,意见趋于一致,那就是力争扶持一个亲日的国民政府,以图达到以华制华的目的。同时,为了瓦解分化国民政府,在座众人觉得有必要以日本政府的名义发表一则声明,于是众人对声明的措辞又进行了一番激烈的争论……
夜深沉,尽管很累,但近卫文麿的精神却相当饱满,一扫先前萎靡颓废的神态。这里是他的一处外宅,仅有少数的几个亲信知道,这个时候,年仅二十岁出头的女主人徐珍早已准备好了丰盛的夜宵。徐珍本是名留日的女学生,后来被日本的特务机关拉下水,做了一名特务,进而因为一个偶然的机缘,成为了近卫文麿的情妇。她拥有着令每一个男人都为之心动的美貌以及一副魔鬼样的身材,近卫文麿每次来到这里,都仿佛是重新焕发了青春。美酒、佳肴,又有美人笑靥相陪,近卫文麿心中的那点欲望有如熊熊燃烧的烈火,烧烤得近卫文麿再也把持不住自己了,他一下将徐珍扑倒在榻榻米上,胡乱解着徐珍的衣襟,而徐珍则乖巧地迎合着近卫文麿,一番云雨之后,近卫文麿虚脱得仿佛散了架一样,仰面躺着,许久没有说一句话。忽然,他的脑海中灵光一闪,一个计划莫名其妙地在瞬间产生了,他俯过身,凝视着天仙一样美丽的徐珍,刹那间,他又产生了动摇。但是,为了帝国的利益,他又迅速扑灭了心中的怯懦,经验表明,要想把像汪精卫这样的人彻底拉下水,并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而徐珍则是他手中的一张王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