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公司文化与大学文化相差甚远。在大学里,教授鼓励手下的人有活跃的学术思想,欢迎阐明自己的观点,提出新的建议,甚至可以和教授争论,教授绝不会因为有不同的观点而结怨。大公司里就完全不同了。小娅也是经历了时间和事件才悟出了这个道理。
来公司后半年的一天,小娅的上司哈克穆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召集三个高级分析员开会,研究公司最近一个产品总有杂质超标的问题,公司高层对这件事非常关注。哈克穆,一个美籍印度博士。他高高的个子,浅棕色的皮肤,外表绅士,五十九岁仍保持良好身材,还算浓密的头发总是染得乌黑,每天西装革履。可是小娅却感到他深深凹陷的大眼睛里有一种让人捉摸不透的东西。哈克穆并不懂免疫学实验,他的专长是有机化学。据说,他曾在一家公司当生产部门主任达十几年之久,由于该公司财务不景气,他丢了工作,才到本公司屈就实验室主管。在美国,人人都怕在这个年龄失业,一旦失业后找不到工作,老年福利比从工作岗位上退休的人可差远了。
今天,面对安利丝、小娅和路易斯,他希望能拿出解决的方案。其实,要讨论的这个实验是安利丝和小娅三个月前专门去旧金山一家公司学习后引进的,也只有她俩会做,她们最有发言权。
菲律宾人安利丝是在公司干了二十多年的老员工,五十四岁,稳重老练,实验也做得好,她那种独善其身的表现,使她与实验室主管的宝座多次失之交臂。此刻,她深知今天的话题关系重大,便采取了装糊涂的策略。小娅,不知职场深浅且又聪明认真,于是抢先拿出了自己考虑了很久的方案,她对哈克穆说:“这个实验的关键试剂是酶,酶的量与保温的时间及温度是关键。我设计了一组优化筛选方案。”于是,小娅向在座的每个人呈上了一份她的解决方法的方案。
哈克穆的眼睛用十几秒钟扫完了一遍小娅递给他的几张纸,不假思索地说:“你的方案没有可行性,上面催得很急,我决定,今天就解决这个问题,给上面一个交代。”
小娅说:“我只需要一天的时间,一天之内,我同时做几组试验,当日就能出结果。”
“我看就算了吧,你们听我的,我将这个实验的标准曲线的每一个点都做了限定的值,虽然难度大了很多,可是我们可以告示上级:实验是非常精确的,精确到标准曲线的每一个点上,产品如果还有杂质,问题就是生产车间的事了。”
哈克穆的话让小娅惊愕不已,安利丝也很不安;只有路易斯献媚地说:“大问题用这样一个办法不就解决了吗?哈克穆博士的主意很好。”
小娅的内心在激烈地斗争着,她对哈克穆这种违反科学,违反免疫学实验的基本原理的行为十分惊讶与不满。沉默了片刻,她极力压制住激动的情绪,压低了嗓门对哈克穆说:“免疫学实验是一个整体,标准曲线的作用是来确定正常值的范围……”
没等小娅把话说完,哈克穆愤愤然地打断了她:“这里不是大学,还轮不到你来说教!”他的眼睛露出了一束严厉的光,直向小娅刺去;她沉默不语,第一次尝到被羞辱的滋味;而哈克穆从此便对小娅心存芥蒂。
其实该实验是一个叫做“酶联”的常用而且很流行的一种免疫学实验,它的重要性不在实验的本身,而在于它是产品出厂前的最后一项测定,其意义重大。
所有“酶联”实验的最后一个步骤都是在带着样品孔的实验盘里加显影剂,绝大多数在此后再加定影剂,然后到分光光度仪上读数,数据直接从电脑里打印出来。可是,由哈克穆定了标准曲线的限定值的这个实验恰恰没有加定影剂这一步骤;长达六个小时的实验,好不容易等到了最后一步;一旦加上显影剂,每秒钟样品孔的颜色都在变,即使一遍又一遍地读数,也难免有一两个点低于或高于哈克穆限定的值,不得不重做。连哈克穆自己都万万没有想到,他的投机取巧方案在未来的日子里给实验室带来了无数的麻烦,浪费的时间和钱财不计其数,更让王小娅吃尽了苦头。
安利丝身材中等,并不发胖,却有张发黄的中年女人的脸,配着齐耳的短发,小而圆的眼睛依然有神。在关键的时刻她总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更谈不上见义勇为,拔刀相助了。她深知这里的蹊跷,在需要下决心的时候,她总是畏缩不前,没有担当的勇气。但是,靠着二十几年的老资格,她在同事们的面前还是有一定的权威的。三个高级分析员轮流值班,每次三个月,值班时,负责分配任务,只做文件工作。正巧当时轮到她值班,专门把该实验分给小娅做,小娅用了很长的时间才摸出了一些规律,做到不耽误产品出厂时间。当路易斯值班时,也是把这个实验分配给小娅做。而小娅值班时,她亲自培训技术较好的印度籍分析员比妮,一个多月下来,比妮终于能独立做这个实验了。
安利丝对小娅表面上是尊敬与和善的,由于是同等职务,她还常同她聊聊家常,有说有笑;可是,她对这位中国姑娘心里总是感到酸溜溜的。也许是因为菲律宾女人在香港很多都是在中国家庭里当女佣;而在美国,不少中国人在当医生,菲律宾人无论男女,太多的人都在做各种护士,他们在美国东西海岸诸多的大城市里成为护理界的一霸,这也是菲律宾人在美国能引以为骄傲的地方。也许是因为小娅如此年轻就当了高级分析员……总之,这些,只有安利丝心里最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