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惠芬刚走进厂门就碰到了同班组的王丽,王丽推着自行车,嘴里嚼着油条,老远跟她打招呼。“廖姐,等我一会儿。”廖惠芬就站在厂门口的水泥路上等王丽去存自行车。
正是春暖花开的季节,天空很蓝,有几片雪白的云朵静静地飘着,很高,也很远。太阳亦不像冬天的日头那样胆怯猥琐,而是充满了柔媚与多情,照在身上暖融融的。扑面而来的风好像已被抽去了筋骨,刮在身上、脸上都是柔柔的,软软的,让人全身都有了种酥酥的感觉。厂门口那个椭圆形的花坛里草已生出嫩芽,路边的几棵柳树也已经泛绿,到处都有希望漾出来。
廖惠芬跟别的女人一样,最不喜欢冬天,她说冬天是最没女人味儿的季节,穿得那么臃肿,像胖胖的大狗熊,把女人身上那点最美的东西遮得严严实实,想想心里都不舒服。她看一眼从身边走过的男女职工,再看不到棉大衣或羽绒服,一个个像惊蛰后的蛇,连走路的步子都轻盈起来。
王丽这种美人坯子更是耐不住春天的诱惑,居然穿起了裙子,廖惠芬刚才就注意看了,她穿的是一条浅灰色的毛裙子,下摆很大,走起路来很飘逸,廖惠芬心中禁不住生出几分嫉妒。明天我也穿裙子,看不把你比没了才怪。正想着这些,王丽从存车处走了出来,快到廖惠芬身边时居然还跑了几步,脚上那双黑色的船鞋在水泥地上敲出一串轻快的音符。王丽把剩下的油条塞进嘴里,一边嚼一边用包油条的纸擦擦嘴和手,顺手将纸扔到了路边。
“瞧你,又乱丢垃圾,这么好的环境全让你给破坏了。”廖惠芬看一眼王丽扔下的纸团,白她一眼说。
“得了得了,又来了不是,有人搞卫生的。”说着,王丽把胳膊插到廖惠芬的肘弯里,着她朝车间走去。
廖惠芬和王丽都是机修车间天车组的司机,廖惠芬比王丽大七岁,王丽一直叫她廖姐。论长相王丽和廖惠芬不相上下,都是那种天生丽质的人,只是王丽的个子稍矮一些,身段便不如廖惠芬匀称,为这王丽曾不止一次抱怨上帝对她俩不公平。
“哎,廖姐,听没听说厂子里要改革的事?”
“怎没听说,嚷嚷多少年了,不是改革就是减员,要不就是考试考核,到头来还不是什么也没变?人没见少,钱没见多。”
“据说这回要动真格的,而且上回考试的结果算数儿,尾数淘汰。”
“甭信那些,这话都说了多少回了,哪儿见有动静,再说,怎么改也不能不要咱天车司机呀!没咱们车间怎么干活儿?”
“你当然不怕了,技术好,人缘好,又是车间主任的大红人,谁下岗你也下不去……”
“行了行了,谁是红人,恶心不恶心?考得不好你怨谁?谁让你平时不好好学!”
廖惠芬说到这儿突然觉得心里有点烦,却又不知烦从何来,反正就是不想再说话,低着头朝前走去。
廖惠芬是天车组的技术尖子,厂里几次技术比武,她全拿了第一名,这一点全厂的人都佩服。去年,全市工业系统大比武,其中就有天车司机一项。厂里选来选去,最后还是决定让廖惠芬参加。技术比武廖惠芬并不发憷,她平时在工作中车开得就好,只要是正常发挥准拿名次,可这回她却不想参加。不想参加比武的原因有两个:一是她已经多次在技术比武中得过名次,多拿一个少拿一个根本无所谓,再说班组里别的人很少有参加比赛的机会,时间长了怕别人有想法,关系不好处;二是自己技术好,车间不止一次动员让她当天车班的班长,她一直没答应(车间主任找她单独谈过话)。不答应当这个班长倒不是干不了,主要原因她是不想把太多的精力放在车间。当了班长事就多,遇到加班加点就得冲在前面,家里生活肯定受影响。她的主要精力是放在了丈夫和儿子身上的。丈夫和她同厂上班,在设备车间干维修。廖惠芬不止一次想:和丈夫前后脚上班的不是当上科长就是当了主任,有一个都已当上副厂长,可他们两口子到现在还都是工人,原因不就是没学历吗?自己这辈子也就这样了,说什么也不能让儿子再走爹妈的老路呀!该干的工作干好,该挣的钱挣回家,不招灾不惹祸,好好培养儿子才是最大的事。
别看廖惠芬已是四十岁的人,还生过孩子,但相貌却还是那么年轻,腰身一点没走形,皮肤细嫩得像十七八岁的大姑娘,尤其是那两只眼睛,依然像两汪秋水般清澈见底。
厂里选尖子参加技术比武,廖惠芬不参加,厂长却不同意。车间主任没办法,便把廖惠芬的班长叫去做工作。天车组的班长叫吴加力,是个三十几岁的男人,人不错,开天车的技术和廖惠芬是伯仲之间,不相上下。吴加力跟廖惠芬说明车间的意思,廖惠芬却说:“班长,这次比武我真的不想参加了,你还是找别人吧,再说咱班里比我开得好的人不是还有吗?”
“徐主任非得让你参加呀!”
“你跟他说,就说这次我不想参加。”
吴加力就去找主任。
车间主任徐德友是个胖子,两只小眼睛一天到晚滴溜乱转。因为他头上只长了有数的几根头发,工人们背后都管他叫徐秃子。
“不想参加?”徐秃子把眼睛转了好几圈儿,这才看定吴加力说:“那好,你去跟她说,叫她下班到我这儿来一趟,我要亲自跟她谈。”
吴加力把话捎回来,廖惠芬听了不禁皱起眉头。她沉思片刻说:“我这就去找他。”说完就朝主任办公室去了。可当她来到办公室的时候,徐秃子却不知去向。
廖惠芬和车间里的女工们对徐秃子一直没什么好感,主要原因就是徐秃子好色。别看徐秃子长得寒碜,可平时有事没事总往女工多的地方扎,手脚还特不老实,不是摸一下就是捏一把地占便宜。廖惠芬早就听说他跟厂里好几个女工都有那种关系,想想都恶心,廖惠芬从来也不拿正眼看他。当然,关于徐秃子好色的毛病廖惠芬也不是光听说,她也有过一次经历,只是对谁也没说过,连丈夫都没敢露一个字。她知道这种事说出来没好处,万一别人想歪了倒是画蛇添足了。那次是车间里抢修柴油机,本来晚上加班大部分都是吴加力干,一来吴加力是天车班的班长,又是个男性,晚回家不用担心出什么事。二来他的技术好,责任心又强,加班加点有他一个人就全解决了。可不巧的是那天吴加力孩子发高烧,再让他晚上加班有点说不过去,第二人选自然就落到了廖惠芬的头上。抢修柴油机是大活儿,又是晚上,光线不如白天好,万一吊装出点什么差错就是大事,廖惠芬不好意思再推辞,只好答应加这个班。
车间里光线本身就暗,灯光又全是朝着那台庞大的柴油机照的,从二十多米高的天车上往下看就有些看不准。解体柴油机是个复杂活儿,也是开天车的技术活儿,起吊作业不精准不行,哪个配件磕了碰了都是麻烦事。廖惠芬全神贯注盯着下边,吊完风扇吊齿轮,再一个个吊出活塞,廖惠芬眼到手到,不敢有丝毫大意,眼看要吊曲轴了,这是最关键的一钩活儿……可就在这时,地面上却有人朝她喊话,并示意她把天车开到上下扶梯的地方去。她不知怎么回事,只好提起吊钩,把车开到了车间的一头。然而,车刚停稳,司机室的铁门便开了,只见徐秃子一步迈进了司机室。
“您、您怎么来了?”廖惠芬有些诧异。
“我怎么不能来?”徐秃子看定廖惠芬说,“这是关键一钩活,天黑容易出差错,我帮你盯一下。”说着,他已反身将司机室的门关好了。
尽管廖惠芬对徐秃子的到来有些反感,但他毕竟是车间主任,自己的最高行政长官,即使不高兴也不好太露骨地表现出来,何况人家说的不是没有道理,这样,廖惠芬也没再说什么,启动天车朝柴油机的上方开去。
从天车到地面二三十米,往下看地面上一切都缩了水。徐秃子有点恐高,车一动真让他胆战心惊。他一点点挪到廖惠芬身边,嘴里不住声地说:“慢点慢点……”廖惠芬不理他,故意把车开到最快。
其实天车司机室是个铁厢子,四周有一米多高的铁板护墙,根本不会出什么危险。看着徐秃子哆哆嗦嗦的样子,廖惠芬觉得特别可笑,便揶揄道:“您可加小心啊,这要折下去可就全完了。”
徐秃子转转眼珠,伸着秃头朝下边看看,忙又缩回来,看看廖惠芬说:“我掉下去倒不怕,关键是你得多加小心,这么美的人要是……啧啧,那不得让人心疼死?”
廖惠芬知道徐秃子的心思并不在工作上,便没再理睬他,扭过脸小心地干自己的活儿。
精密而巨大的曲轴终于从柴油机体里吊了出来,可就在这时,徐秃子却用左手轻轻揽住了廖惠芬的腰,而右手居然放在了她操作手柄的手上,一股热气直喷廖惠芬的脸。“慢点儿,这可是最关键的地方。”
廖惠芬只觉胸腔里一股恶心直往上涌,腰上像有条蛇在蠕动,她恨不得回手给他一巴掌,可此时她什么也不能做,那根十几米长的曲轴已经吊起,下面还有好几个检修工人,一旦失手,曲轴摔坏是小事,砸着下面的人可就出大事故了……她紧紧咬住后槽牙,尽量不去想别的,凝神定气,拿出平生最大的克制,按着地面的手势和口令,终于稳稳地将曲轴放到架子上……当她将吊钩重新升起,眼睛里射出的冰棱一样的目光让徐秃子不寒而栗。徐秃子倒吸一口凉气,两只手下意识缩了回去。
大车、小车和吊钩同时运行,很快全部归位,天车稳稳地停在了上下扶梯的位置。廖惠芬什么也没说,转身将司机室的小门打开,做了一个让他下车的手势。
徐秃子看看廖惠芬生气了,可他又不愿就此罢休,便把笑堆在那张胖脸上,盯着廖惠芬的眼睛,低声说:“小廖,你别生气,你的车开得好,人也长得好,我是真心……”
“下车!”
“小廖,我可天天都在想你,你……我……”他伸手又要搂廖惠芬。
廖惠芬朝后退一步,冷冷地笑笑说:“徐主任,在我这儿您最好死了那颗花心,我不是那种人!”
“不不不,小廖,我对谁都没这样过,我真的喜欢你,我会对你比谁都好的,车间里……”说着他竟一把拉住了廖惠芬的手。
廖惠芬使劲将手抽回来,声音极其冷峻地说:“下去!不然我就……”她做出个要推他的姿势,看样子只要他敢抱,她就敢把他从小门里推下去。天车与上下梯子之间有道缝儿,门一打开,那道缝儿就像张开的嘴一样深不见底,真要从那儿掉下去,后果自然不难想象。徐秃子不敢强求,怕事情闹大,没再轻举妄动,他朝下面看一眼,转转眼珠,又挤出一脸笑容。
“瞧你,咋就不知道开玩笑?我是跟你逗着玩呢,不过有句话可是真的,你有什么困难尽管找我,我一准帮忙。”说完,他再一次用多情的目光看一眼廖惠芬,这才转身走出司机室。看着那个秃头像个球似的挪下去,廖惠芬使劲朝那上面吐口吐沫,心里想:看样子他真是有些恐高呢……
自从有了这次经历,廖惠芬把徐秃子看透了,虽然她对谁也没提起过,但她知道对这个人一定要多加小心,要避免与他单独接触,不能给他任何机会,有时车间真的有事找她,她也总是找个伴儿,从不单独去。这会儿吴加力说徐秃子要找她单独谈话,她知道徐秃子是贼心不死。
下班后,她没再去找徐秃子,换完衣服跟着王丽一块儿往出走,可刚出门就被吴加力叫住了。
“廖姐,您不能走呀,主任那儿还等着您呢。”
“我不去,他爱找谁找谁,我可没闲工夫陪他。”
“您不去……他倒不会怎么样,可您知道,他对我们这些男人就没这么温柔了呀!真要是为这事他怪罪我,您说我冤不冤?”
“这……”廖惠芬觉得吴加力的话不是没道理,她一时犯了难。徐秃子和别的色鬼一样,对女人总是情有独钟,凡车间里的女工做错什么事都无所谓,有时犯了纪律都不怕,只要能跟徐秃子单独“谈谈”,一撒娇一耍赖,百事烟消云散。可他对男职工就不一样了,一天到晚很少有个笑脸,几年来被他处罚或扣掉奖金的人都是男职工。
“您不去他不会怎么样,可他肯定找我麻烦呀!”
廖惠芬看着吴加力犯难的样子,低下头思忖片刻,咬咬牙说:“行,我去!不过你先别走,在这儿等会儿我,如果我五分钟不回来你一定得去找我,要不我就不去。”
“行行行,没问题,您尽管放心去,五分钟我准到。”
主任室在二楼楼道顶头的地方,旁边的副主任室和调度室、技术室全都黑了灯,只有主任室灯亮着,看样子徐秃子全都安排好了。
一见廖惠芬,徐秃子喜形于色,一张胖脸放着光,又是拉椅子又是倒水,殷勤得像个小秘书。
“听说您找我?”廖惠芬的话不冷不热,目光里也空洞得没什么内容。
“是是是,你先坐,我们……”
“有话快说,下班了,我儿子还等着我做饭呢!”
“啊……”用联想酝酿好的情绪被廖惠芬不冷不热的话语彻底溶解了,徐秃子一时有点调整不过来,他看看廖惠芬,“咕咚”咽下一口口水,那些早已准备好的甜言蜜语也被咽回到了肚子里。
“我听说你不打算参加这次比武?”
“不想参加。”
“可厂里已经决定让你参加,说这次比武非同一般,是给咱厂争光……”
“是厂里定的?”廖惠芬打断了他的话头。
“这还有错?是厂长亲口跟我说的。”
“不是你推荐的?”
“不是不是,这回真的不是,我虽然喜欢你,也……”
“行了行了。”廖惠芬再次打断他的话,说:“既然是厂里定的,我答应,不过有言在先,比武的事就这一回,下回你另请高明。”说完,廖惠芬转身就往出走。
“哎——,你等会儿再走,我……”
“还有事?”
“咱一块儿走,我送送你,顺路……”
“不劳您了。”廖惠芬头也没回,径直朝楼梯口走去,在身后她清晰地听到了咯咯的咬牙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