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毕业后,通过严格的入职考试,我进入环保局工作。我的工作清闲而无聊,就是在办公室里接待各种各样的上访者,他们表情悲苦,面目黧黑,身上有股难闻的气味,他们的村庄因为工业废水或废气的污染,有人陆续得了不治之症,悲惨地死去或痛苦地活着,暂时未病的人更是人心惶惶,害怕自己也将不明不白地死去。所以,他们就来找有关部门讨说法,这一讨,就讨到我这里来了,谁让我这里是信访部呢?他们在我的办公室一坐就是半天,不言不语,黑着脸,干坐着。在这里,他们自然讨不到什么说法,也见不到传说中的大领导,最后总是失望而回。过不了几天,他们中的坚韧不拔者还会回来,除了继续坐等,看着来来往往的人,干着急,他们根本没有别的办法引起领导的注意。我从他们身上散发出的气味中,闻到了城市和乡村的臭味。这个天地就像一个日渐腐烂的垃圾场,植再多的树,种再多的花也无济于事。整个地面已经发臭了,臭气还在向空中弥散,各人能管好的只是自己的家,一个方寸之地,对外面的世界根本无能为力。
有一天,局领导忽然把我们八个未婚女性叫进一个神秘的房间里。测试以现场提问的形式进行,要求数秒之内作出反应,不许进行任何思考。第一个问题是,喜欢吃辣的请举手!有一人举了手,那人马上被请出房间。第二个问题是,喜欢化妆的请举手!有两人举了手。那两人马上被请出房间。第三个问题是,喜欢穿皮鞋的请举手。两双手微颤着举了起来。她们也被请出了房间。最后只剩下三人。我就是其中之一。就这样,我成了一个嗅辨员,通俗的说法就是,闻臭师。
闻臭师成了我的兼职。虽然是兼职,却是经过了最严格的上岗培训。我们要分辨出花香、汗臭、甜锅巴气味、成熟水果香和粪臭。这些气味尽管被一而再、再而三地稀释,可是,对我来说,捕捉它们,那是一点问题都没有。特别是那些有异质的气味,比如粪臭,我觉得一点也不臭,相反它能让我兴奋,我喜欢闻着它们的气味。我想起冬日午后,日光融融,一块新浇粪便的菜地上,微风拂来,那种臭味混合在阳光里,竟蛮好闻的。
起先只是兼职,一个月难得有几次闻嗅机会。后来,随着各地环境问题投诉剧增,我们的工作人员不断地去化工厂、工业区、臭水沟、菜市场采样,一个个真空瓶收集的可疑气体,摆在实验室的桌子上,我们几个人轮流上阵,心无旁骛,一遍遍嗅着,整个身体只有鼻子在一张一弛地做着运动,不断地吸进,吸进,直到气味进来了,身体有了异样感,有了反应,才算大功告成。也有毫无反应的,怎么吸都不行,某种幻想中的气味迟迟不来。我渴望闻到青草刚割下时草液流出的气味,砖窑厂泥土干燥的气味,苹果放在抽斗里腐烂的气味,茶叶在锅里翻炒的气味,雨后泥土的腥香气味以及阳光留在棉被上的气息,有点热辣,有点甜。
但我经常闻到的却是,橡胶燃烧时热烈的臭,黑色塑料袋散发的不洁气息,男人口腔里大蒜与葱及别种气体混合的气味,头发烤焦的味,经年不住的房间弥散的霉臭味,洗碗水的脏腻气味,夏日里的尸臭味,还有腐鱼的腥臭味,康乃馨腐败的气味,不一而足。
这几年来,随着不明污染物的日渐增多,这气味也日渐芜杂,根本无法用日常的嗅觉经验去比照,大脑一旦确定这嗅觉来源是陌生品,身体就会起反应,强烈的呕吐感,就会袭来,但通常会被理智扼住了。止住了也没有用,呕吐是没有发生,但这种呕吐感,却无法消散,久久地,在体内,转着,转着,试图寻找突破口。有时候,这种感觉能通过休息和睡眠,被排出体外,这样我就能安全一阵了。毕竟,在实验室闻着的气味也不大,是稀释过的,淡淡的,似有若无,忘记它是容易的。但也有排不出去的时候,和幻想一样在体内扎下了根。无尽的折磨也由此而来,我走着走着,走在人群之中,走在旷野,走在任何空气流通的地方,我的嗅觉细胞张开捕鱼大网。对任何气味上的风吹草动,我洞若观火。
但我闻到的只是臭味。一股芜杂而猛烈的臭。有一次,实验室里来了一批样品,是某化妆品公司的。一闻便知是化妆品特有的气味,萃取玫瑰、茉莉、百合的精华,是大街上行走的女性身上散发出的气味,是文艺小说中所描写的“香风细细”。可是,那一批的样品实在太多了,我足足闻了一个上午,差点吐了出来。我本来想以香味对闻臭过度的嗅觉来个补偿,没想到,我的鼻子已经对香味过敏了,无论多香的味,在我的嗅觉词典里都是臭。这让我暗暗吃惊。难道我的鼻子出问题了吗?我再也无法享受这世上的花香、果香、空气香?
但这种忧虑只是刹那间的错觉。事实上,过不了几天,我的嗅觉又恢复了正常。它不疑神疑鬼了,我能正常地闻到清晨湿润的空气里微微的泥土香了。或许还有更好的。宛如死过一回般,我尤其珍视这逐渐复苏的嗅觉记忆。我不让自己闻过多过杂的气味,我洁身自好,不吃榴莲,不碰辣,与化妆品绝缘,我要保护好嗅觉,就像歌唱家要保护好嗓子,体弱的人要保护好胃。看来,我把闻臭师这个职业当事业来追求了,天晓得我怎么就进入了角色。我对这个以嗅觉来安身立命的职业竟充满了浓烈的兴趣,哪怕这仅仅是兼职。
在这个城市里,很少有人知道我们的存在。在让他们掩鼻而逃的臭味中,我们迎了上去。我们的鼻子成了某些处罚或整改的依据。这个城市气味的历史储存在我们的鼻子里。我们以闻臭为职业,这让我们羞于启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