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楼二层卫生间坏了,田小童每次都上四层解决内急。一天好几遍地去卫生间,同事都奇怪,田小童放着离得最近的一楼、三楼的卫生间不上,为啥偏偏要上顶层?办公楼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建的老式楼房,没电梯,楼层高,又窄,一趟转下来,已经有些气喘了。四楼,既没有社领导,又没帅哥,田小童葫芦里卖的啥药?一定会有人这么想。田小童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其他,总感觉每天上班来,有双眼睛紧紧地盯着自己,即使一个人在办公室,她也感觉那双眼睛盯得她毛骨悚然。于是她尽量不在公众视野里露面,每次就餐她都去得最晚,去了也坐在最不显眼的位置,跟谁也不打招呼,埋头吃饭尽快走人。
在四层楼道碰到记者部主任刘云坤好几次了,每次话到嘴边,都咽了下去。计算机和英语成绩都出来了,田小童最关心的是刘云坤的成绩。刘云坤个小,体胖,但文章写得棒,得过好几届全国好新闻大奖,又是这次副高职称晋升候选人之中资格最老的。如果他考试过关,职称百分之百都得给他。不能张口问,就察言观色吧。刘云坤办公室正对着卫生间,田小童洗了手,正要出门,刘云坤笑眯眯地端着茶壶从水房过来了。
刘云坤平时就属于乐呵呵的人,现在跟过去没什么两样,继续开着不大不小的玩笑:田老师,来检查工作了?田小童也笑着打趣道,来检查我们敬爱的刘主任,屋里是不是藏着美女!
进我办公室的美女你可是第一个呀。请进!
你这个青瓷茶壶太可爱了,哪年份的,我得细细瞧瞧。田小童发现自己玩笑开得不妥,极快地转移了话题。
我用一年了,还没人说这茶壶漂亮,看来遇到知音了,请坐。刘云坤说着递给田小童一根烟,说,软中华,我保证是真的。
一听“知音”,田小童脸蓦地红了,半边身子倚着桌边笑着打趣道,刘主任,你真是官僚,我们同事十年了,你啥时见过我抽烟?
美女吸烟有些不雅,那就品茶。刘云坤茶几上放着一套同样是青瓷的四个茶具,他拿出一个细条慢理地用开水烫了,倒上茶,递给田小童,细小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线:尝尝。
田小童轻轻一品,说,龙井吧。
刘云坤又是一句:知音呀,到我办公室来喝茶的不少,可真的品出是龙井的人只有你田小童一个人呀。
你还得再叫我知音,你电脑里这段音乐是不是古琴《良宵引》?
真是知——音呀!刘云坤话还没说完,自己倒笑得语不成句了。
三个“知音”让田小童很受用,她环顾了一下刘云坤的办公室,除了整面墙的书就是四大盆的绿色植物,有茉莉、滴水观音、水竹,整个窗台也被绿萝稠密的枝条缠绕着,依稀露出大肚子的白底黑横纹瓷盆。绿色叶子、白色花盆虽然别致,但让田小童心里一动的还是每个花盆都擦得干干净净,在阳光下散发着柔和的光亮。
主任花养得生机勃勃呀,我也喜欢绿萝,好养,又养眼,吊下来绿意盎然。还有这么多的文学书都是我喜欢的,《浮生六记》、《小窗幽记》、《洛丽塔》等。我们在一个办公楼里待了十年,只知道刘主任是最优秀的记者,还不知道您这么有情趣?
因为我其貌不扬呀!刘云坤说着,哈哈大笑。
田小童再一次感觉自己话又说错了,不敢再轻意开口,刘云坤呢,好像一时也找不到话题了,田小童起身刚说:我……走字还没说出,刘云坤却开腔了:
“时间真快呀,我工作都快三十年了,还是个记者,被该死的英语又堵在了高级职称的门外,想起来真窝囊呀。你说我们学中文的,考古汉语也行呀,偏偏考什么英语,害得我从年前到考试就没有消停过,一本英语书都翻烂了,结果还是没考过。”
田小童心里咯噔了一下,然后极快地应答说主任业务全社谁不佩服!说着打量着刘云坤办公桌前的小黑板,上面花花绿绿地写着:1、《网购生活面面观》。2、《整改“回头看”看点在哪里》。田小童笑着说,你看看,光看标题就知道是篇好稿子,刘主任的大作每篇我都要仔细研究的。
刘云坤摆着手说过奖了过奖了。
对了,主任,我写了篇关于山村教育的通讯,涉及到一些不太好把握的问题,怎么感觉都别扭,你帮我把把关。这是田小童忽然冒出的念头,她自己都没想到嘴里怎么就突然冒出这么一句来。
刘云坤说只要你能瞧得起我这个老朽,就拿来我学习学习。
看主任说的,我改好后马上就给您送来。
田小童下到三楼拐弯处,看到一楼电子屏前几个人站着指指点点,仔细一瞧,光荣榜上的消息是刘云坤文章又得全国好新闻大奖了,还被评为全国新闻出版先进个人,又要参加总部的表彰大会。因为一直往下瞧,田小童感觉头有些晕,定定神,若有所思地朝二楼自己的办公室走去。
十月底了,评定职称的事往年早就开始了,到现在田小童连自己的对手是谁都不知道,你说她能不着急吗?可文化单位就是这样,你心里越急得坐卧不安,表面上越要神定气闲,特别是在一些敏感问题上如果操之过急,势必适得其反,要知道,现在干部晋级晋职,都要民主测评。啥是民主,当然是大家投票呀。这大家指两类人:一类是全社所有满三年以上的副高职称的人;另一类是社里三十多个部门领导及社领导。田小童调到这个综合性报社工作以来,业务领先,为人低调,也没跟谁红过脸,她认为自己的群众基础是过硬的,是经得住层层考验的。
这么一想,下楼的步子迈得轻盈多了,在二楼楼梯口碰到办公室的秘书刘萌。长着一张娃娃脸的刘萌,刚从大学中文系毕业分来,写材料老请教田小童。第一次来找田小童时,田小童很吃惊,因为她跟这个比她小七八岁的女孩几乎就没怎么说过话。问为什么来找她,刘萌诡秘一笑,反问道,你猜猜?田小童摇摇头,刘萌背着手在田小童办公室走了两圈,然后一屁股坐到田小童的办公桌上,摇晃着腿说,办公室里秘书没有这点本事就没法在办公室混。田小童追究不放,说,说具体点。刘萌停住晃动的腿,右大拇指压着左手指头说,第一,田老师你从基层一步步调上来,有多年的实际工作经验。第二,田老师你到报社十年来,基本掌握全社情况。第三,田老师你文字功底扎实,业务水平在全社女同志里面遥遥领先,在男同志面前也毫不逊色。第四,田老师你为人真诚,不会拒绝请教。话说到这份上了,况且刘萌左一个田老师右一个田老师,叫得田小童心里美滋滋的,只有义不容辞了,每次刘萌来请教,总是先给归纳标题,再逐字逐句分析每段内容。刘萌脑瓜也灵,一点就明,进步飞快。一来二去,两人就成了知心朋友。这不,刘萌一见到田小童就大声说,田老师,后天就述职了,你准备得怎么样了?田小童忙示意她小声点,然后把她拽到楼顶平台,问,你咋知道?
你这个人呀,怎么这么迟钝,人家挨个评委都找了,而且都到书记家去过了,你还不知道时间。
田小童知道刘萌说的人家是谁,沉吟片刻,问,刘主任考试没过,是不?
他奶奶的,刘主任多好的人呀,你说都快五十岁的人了,到哪学过英语?偏偏得考英语,今年一开春又是请家教,又是上培训班,还是没考合格。社里听说要给报技术6级,上面没同意。
以后记着,在单位不要大呼小叫,你刚到报社来,小心一点。
我就看不过某些人仗着有点关系,仗势欺人。你不知道,她亲口说的,说社领导还请她吃饭呢。你不知道,当了个小头目,她就不知道自己姓啥叫啥了,经常对着社里的老主任老记者们指手画脚的。有一次,打电话对刘主任说,刘云坤,你上来拿下表格。你想想刘主任资格多老呀,业务多好,她比人家小十多岁哩,怎么这么没大没小,听说刘主任对她可有意见了。对了,这次你可要小心她,她老爹原来就是市委的某个领导,她从打字员干到现在,人脉很广。这次职称只有两个名额。不,只有一个名额了,另一个给李权是铁板钉钉,社里不给他也不行,他虽然职务偏低,但不给他就得换岗。
好了回去吧,办公室有一大堆事。两人说着,朝办公室走,这时田小童手机响了,是人事处干事通知她参加后天的职称述职。
回到办公室,田小童把述职报告重新看了一遍,感觉内容扎实,基调平实,然后打印了一份,到楼下网络室去拿时,碰到了也在打印东西的张蕾,也就是刘萌一口一口说的那个“她”。田小童本想给张蕾打个招呼,可张蕾看了她一下,没有说话,田小童立即收起笑容,拿起稿子闪人。稿子页码放错了,显然张蕾看过了。如果田小童没猜错,张蕾一定把田小童的述职报告读了,而且回去还会重新修改自己的述职报告。张蕾属于妩媚漂亮的那种女性,个子高挑,皮肤白净,一缕头发总是遮住半边脸,特别是在人多时,总时不时地撩拨一下。她原是机关某局的一个干事,因为行政上不去了,听说有了副高职称,就可调到五级,能在高干诊室就医,可干到六十岁,就调到报社改任专业技术干部,从事业务工作。处事灵活,关系颇广,来了不到两年,业务基本熟悉,又当了组长。
田小童拿着电话号码本把这次评定的人员细细过了一遍,十二个人,两个名额,李权确实是特殊情况,应当给,那么说穿了,十一个人,只有一个名额。按资历和业务成绩,田小童认为自己是不二人选。话是这么说,可是有些事人为因素也多,给各部门主任和副高以上的老编辑们打不打招呼,田小童想了半天,最终决定谁也不打,作为文人,她相信大家应有最起码的公正。这么一想,心绪平静,把马上准备出的版样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又发现了几处错误,摇摇头,说,现在的年轻人呀,咋就这么不认真。改后送到主任屋子,主任是个和善的老头,是他把田小童从一名实习生一直培养到栏目主编,田小童对他既有父亲的敬重,又有朋友般的信赖。主任在版样上签完字后,田小童半天才说,主任,后天我就要参加职称民主评议了,请你关照。
知道了,放心吧,我会实事求是。
这次听说有两个名额,一个已经定了李权,另一个名额,我们十一个人在争。
别担心,写好述职报告就行了,相信组织。
谢谢主任。田小童看着主任低头看稿了,给主任杯子里加了水,轻轻地带上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