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根苗扬扬手里的塑料袋,对众人说,走哇,都到我家喝酒去!
这话当然是礼节性的,其实石根苗的酒友也就那么几个,石守敬、石立生,还有小石头他们。在村人们的眼里,这帮人都是属于“没出息”的那类,要钱没钱,要本事没本事,可是用石根苗的话说,这都是他的穷哥们儿,他专找这号人喝酒。这几个家伙在一起喝酒是从来不讲究有菜没菜的,二斤卤肉对他们来说已经够丰盛的了,有些时候他们就着几根嫩黄瓜,或者剥一把生蒜瓣都可以喝到割头换颈的份上。想吃好菜喝好酒,找当官的去,我这儿没有,我的酒不好,可是当官的别想尝一口——石根苗常常在喝麻的时候这样说。
石根苗拎着塑料袋晃晃悠悠在前面走,他的那帮酒友们就一个接一个地跟了上去。石根苗扭头看了看屁股上的那两块泥印子,大约是屁股已经有了不适的感觉。这让石根苗有些生气。
日他姐,这叫什么破街啊?年年收钱修路,年年收钱修路,这条街驴年马月能铺上柏油啊!石根苗骂开了。石根苗的愤怒就像他手里的钱一样,是不能积攒的,只要有,他随时随地都会扔出去。
石根苗一路骂过去,他每骂一句,他的酒友们马上就对他的话进行补充或诠释,并由此进一步引申和扩展,于是铺路问题很快波及到了计划生育罚款等乱七八糟的事上去了。接着村街上站着的几个闲人也小声附和着骂开了。
当官,当官,当他娘的屁官啊,正经事没办一件,只会给老百姓要钱。
日他奶奶……
问题二:石洪守还是石守洪?
在相当长的一个过渡时期,石根苗的辈分问题就这么模棱两可似是而非,该叫他叔的,嘻嘻哈哈地叫他哥;和他同辈的,半真半假地喊他大侄子。也有这样的情况,同一个人在某个场合叫他叔,在另一个场合却叫他哥;而不同的两个人,虽然是同辈的,却一个叫根苗叔,一个喊根苗哥。碰到这样的情况,就热闹了。比如说,石守敬和小石头都是守字辈的,小石头人老实,不爱和谁开玩笑,大多的时候他还是叫石根苗叫叔。他刚叫了一声根苗叔,石守敬马上就叫了一声根苗哥。小石头不愿意了,说你这不是占我便宜吗?咱都是一辈的,我叫他叔,你却叫他哥,啥意思?石守敬说,你愿意叫他叔那是你的事,与我何干?小石头一气,说算了,干脆我也叫根苗哥吧,我可不能吃这个哑巴亏。
乱了,乱了,全乱套了。
石根苗似乎并不生气,就那么懵懵懂懂闪闪烁烁半推半就地应付着,而他这种含糊其辞的态度更增加了旁人一定要弄个水落石出的热情,于是石根苗的辈分问题一度成了石榴湾的人们议论的焦点。
在经过了若干次的讨论磋商之后,石根苗的辈分问题总算有了一个也算说得过去的解决方案。追本溯源,这个方案最初还是由石守敬在一次酒场上提出来的。
那天的酒场自然还是设在石根苗家里。石根苗让他老婆杨兰妮调了一盘白萝卜片,又从菜园里摘了一大把望天猴辣椒,啪啪用刀一剁,撒些盐,两手一揉,这又算是一盘;还有几根黄瓜,用水一洗,不用调,囫囵个儿吃。唯一像样儿的一个菜,是石根苗从小卖店里买来的两袋油炸花生米。尽管如此,那天他们喝得却非常开心。酒也是石根苗从小卖店里买的,当地生产的那种“鹿邑大曲”,四块钱一瓶的,他们经常都是喝这个。然后石立生石守敬他们来的时候每人又各拎了一瓶,这也是他们的规矩,总不能两只胳膊掂俩手、两个肩膀扛个头去人家里喝酒吧。
按照他们的老规矩,先干了前三杯。第一杯,将一个烟盒竖着放在桌上,依照烟盒的高度为标准,各人往各人的杯里倒酒,一直倒到与烟盒的高度相等。第二杯,将烟盒横着放,以烟盒的宽度为标准各自倒酒。第三杯,将烟盒平着放,以烟盒的厚度为标准。
这三杯一过,两个酒瓶已经空下来了。然后他们再轮番划拳。
轮到石根苗和石守敬划拳,石根苗老是输,一连喝了几杯,头都有些晕了,再往下输的酒就不想喝了,想耍赖皮。石守敬当然不同意,在场的其他人也不同意。后来石守敬就说,这样吧,根苗哥,你喊我一声老弟,这个酒就算免了。
石守敬的提议得到了石立生和小石头的支持。
石根苗梗着脖子说,你个小兔崽子,一杯水酒就想让我降一辈啊,没门!这酒我喝!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可是接下来石根苗又输了,死活是不愿再喝了。石守敬又让他喊老弟,喊一声就免一杯酒。石根苗既不愿喊又不愿喝酒,就这么耗着了。
后来他们就扯到了石根苗的事上。石守敬两眼喝得通红,舌头根子发硬,结结巴巴地说,根苗哥,那啥,我觉得你这人,实在!不赖!爷儿几个能经常到你这喝酒,就是因为你这人实在,你孝顺,说心里话,根苗哥——石根苗一瞪眼,石守敬马上就改口了——哦,根苗叔,兄弟我佩服你!石守敬伸出大拇指,石立生和小石头也附和着说是的是的,爷儿几个就喜欢到你这来喝鹿邑大曲,就喜欢吃你调的白萝卜片,当官的好酒好菜我们不稀罕。大家伙一席话,说得石根苗心里热辣辣的。
石守敬接着说,不过根苗叔,有一点兄弟可要说你了。
石根苗说,行呐,我听着哩,我石根苗只要有啥对不住爷儿几个的,你尽管说。
石守敬说,不是说你对不住爷儿几个,是你对不住我婶啊(古秀花)!我婶她跟着守业没享上一天福啊。
提起这事,石立生和小石头也不住地唏溜嘴。石根苗气得筷子一摔,说,提他干啥,他两口子不是个东西,不够个人价钱,不拿老人当老人看。
小石头说,我娘死得早,说实话看到人家有娘的我真是眼热得慌,有娘多好啊!有娘再不孝顺,那就不是人!我现在光棍一条,真想要个娘一块过哩。
石根苗点了一根烟,长长地叹了口气。
石守敬说,我说根苗哥,你为什么就不能认下我婶呢?把她接过来吧,都七十多的人了,也该享几天清福了。
石立生和小石头也说,是啊是啊,你石根苗都活了大半辈子了,可连一声娘也没叫过哩。
石根苗想了想说,你们都觉得……认下合适?
当然合适!三个人异口同声。
石根苗苦笑了一声,说,不是我不认,我看着她老人家受罪,我也心寒啊,我是真想认啊,可是……可是……这事,麻烦哪!嘿!
有啥麻烦的?不就是降一辈吗?有啥大不了的!石守敬说,你认了我婶,辈分虽然降了,可你威信提高了。辈分那是随着父母来的,谁也没办法,威信可是自己挣的!
石守敬说着说着就又岔路了,一只手的手背拍着另一只手的手心,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说,你要是不认我婶,你这辈分总不能就这样一直糊里糊涂下去吧,你说是叫你叔呢还是叫你哥?你这不是给大家伙出难题吗?
你个兔崽子,说着说着又不正经了,看我还是拧你的耳朵!
哎根苗哥,我说的可是真的,总得想个办法吧,不能老是这样下去。
几个人又嘻嘻哈哈地笑成一团。
石立生说,我看这样吧,石守敬你就喊他叔哥,或者哥叔,我呢,比你又低一辈,我喊他爷叔,或者叔爷。
石守敬说,不妥不妥,叫着太别扭了。
石立生说,有什么不妥的,那包拯不是喊他嫂子喊嫂娘吗?
石守敬不知哪根神经来了灵感,说,要不这样吧,我出个主意,你们看能不能用。根苗哥呢,在村街南边住,我婶呢,在村街北边住,咱就依这村街为界线,你人在村街以南,就是洪字辈的,你的名字叫石洪守;你人在村街以北,你就是守字辈的,你的名字叫石守洪,大家说这样行吗?
石立生和小石头几乎笑岔了气,石根苗也忍不住嗤嗤地笑。石守敬说,根苗哥你别笑,我觉得这个办法是再好不过了,你要是同意了,从今往后,只要你在村街南边,我一准喊你叔,要是喊你哥,你尽管搧我耳巴子;要是你在村街北边呢,我就喊你哥,你也别再拧我耳朵了,好不好?
石根苗瞪着石守敬,想笑又笑不出来,说你个兔崽子,就想这么个臭主意,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石立生和小石头却一致赞同这个办法,他们觉得这实在是解决石根苗辈分问题的最佳办法了,能想出这个办法的人一定是天才。
他们笑了一阵,石立生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说,先别慌,那要是他当时正走在村街上呢?是洪字辈还是守字辈?
石立生这一问把石守敬问哑了,想一想,确实是个新问题。大家又各自闷着头想了一阵,终究没想出比这更好的办法。石守敬说,那种情况毕竟很少见,真要是他正在村街上走着,他的辈数还是糊涂的,这谁也没办法。我看就这样定了吧!根苗哥,你同意不同意?同意的话我们三个一人喝个酒,就算定了。
石根苗一个劲地吃着牙笑,不说同意,也不说不同意。
石守敬把酒端了起来,对石立生和小石头说,根苗哥不发话,就算是同意了,来,咱们喝了这个酒。
三个人刚把酒喝了,石根苗说,小兔崽子,现在可是在村街南边,你该叫我啥?
石守敬愣了一下,马上给自己来一个嘴巴子,说,忘了忘了,根苗叔哎,我的叔!
那天的酒场散了之后,石根苗的辈分问题就算是有了一个解决方案。这个方案一经敲定,很快就在村子里传开了,而且得到了绝大多数人的认可。
再遇到石根苗追着撵着要拧石守敬耳朵,石守敬就会撒腿朝村街以北跑去,跑到街北他什么都不怕了,石根苗要是再往前追,自然就会有人提醒他,石根苗,不要再往前追了,到了街北边他可真得喊你哥了!
欢乐的气氛总是在石根苗进退维谷犹豫不定的尴尬状态中达到巅峰。所有的人都笑得前仰后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