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仁丹胡又说:“你们的十个人的,站成两排的!”十个人就地站成两排。
仁丹胡和另外几个说了些什么。那些日本人很兴奋,都笑起来,有的还交互说着什么。
“你们的好好听着!”仁丹胡走到挑盐客的前头,“你们的还听话,还算大大的良民!你们的可以活五条命!你们的活下五个人皇军还赏银元的有!——我的也不要你们的盐了,只要你们的做一个游戏,一个有趣的游戏!你们的每两个人一组,后排的把前排的杀死,杀死了皇军就赏你的银元,还会让你回去!敢有违抗的,两个人一起死啦死啦的!你们的听清了没有?”
一块乌云把太阳遮没了。突然又有一只蝉鸣叫起来,却全不是纺车的声音了。一阵山风刮过林子,林涛殷殷滚过去,似有似无了时,突然又殷殷滚过来。
“一个一个的来!”仁丹胡说,又对他的同伙说了一句什么。一个较瘦的日本人把一柄刺刀拿来了。
“给他!”仁丹胡指着后排左起的第一个人。较瘦的日本人就走到后排左起第一个人面前,说:“你的接住!”仁丹胡指着前排左起第一个人,说:“杀死他!你的有赏!”
后排左起第一个是丙宝,前排的是他的哥哥甲宝。
丙宝瞥一眼那寒光闪闪的刺刀就把眼睛闭上了,满世界都是大大小小的金星和圆圈。睁开眼,眼前还是一片昏天黑地。
“你的快快的接住!”较瘦的日本人晃一晃手中的刺刀。丙宝的脸色变成一张锡箔纸,冷汗从头发缝里流到脸上,又汇集着脸上沁出来的汗往下流。
仁丹胡说:“刺刀的插在地上,叫他自己拿!”那把刺刀就被插在地上。
丙宝突然“呜呜”哭起来,哭着哭着又对前排的甲宝说:“哥,怎么办啊?”甲宝深深叹口气,说:“弟弟,你就把我杀死吧……我,不怪你!”丙宝不哭了:“不,哥!我俩换个位置吧。我死,你不能死!”
“还是让我死吧!我死了只希望你好好待石根,把石根当作你自己的孩子……你嫂,由她吧!可怜她到我家……没过一天油盐都全的日子!”
“哥,我俩还是换位置吧!”丙宝又泪汪汪了。
“弟弟,你还只有十七岁,哥哪能让你死!哥讨了亲,有了孩子,人生在世该做的事也做过了——你不能死啊!”
献刺刀的较瘦的日本人又指着丙宝说话了:“你的,快快的动手!”丙宝对那日本人说:“我和我哥换个位置,行吗?”
仁丹胡接了话:“你的良心的好,大大的好!可以的换,可以的换!”
“哥,换吧!”丙宝走到哥的身边,“哥,你到后面去吧,我不怪你!”
甲宝把他往后面一推:“弟弟,你就听哥的吧!爹临去的时候嘱咐我好好待你,哥无能,让你吃了很多苦,对你不住对爹不住!哥不该让你来啊,不该让你来啊!哥对你不住啊!”“不,哥!你待我好!嫂嫂也是好嫂嫂!”丙宝大声争辩,暂时忘了这难堪的处境。这兄弟俩的娘是在做弟弟的半岁时死去的,比弟弟大七岁的哥哥责无旁贷地承担起保姆的责任。抱弟弟,为弟弟喂饭、喂汤;为弟弟捞鱼虾、捉泥鳅。没奶吃的弟弟竟长得比哥哥还结实。弟弟长到五岁的时候,爹也得了重症,临终嘱咐当哥哥的要好好待弟弟,帮弟弟成家立业,兄弟俩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爹死后当哥哥的待弟弟更好了,村里村外,有口皆碑。这次为一家油盐店挑盐,一路上当哥哥的对弟弟的关心,就没有谁不称赞。哥哥的担子本来已经够重了,还两次从弟弟的箩筐里捧出一些,加在自己箩筐里。哥哥又有意走得特别快,远远超出大家一段路了,然后放下担子,返转去接弟弟的担子,让弟弟一身轻松地走一段路。
日本人又在催促了。又有两只蝉在叫了。两只蝉在树上,你叫一声,我叫一声。甲宝说:“弟弟,你快动手吧!哥真后悔啊!是哥该死,你一刀把哥捅死吧!”甲宝的“后悔”,有特殊的含义。
甲宝后悔逼着弟弟出来挑盐。不知是被什么鬼摸着了脑袋,甲宝这回要弟弟也去挑盐,说挑一趟盐可以得多少脚力费。丙宝不愿意去,不管甲宝怎样骂怎样哄,丙宝总是不愿意走。为了躲过这一关,丙宝在临动身的头一天晚上走到别人家的牛栏楼上藏起来。阴差阳错的是,甲宝那天晚上为了找自己家里一只生野蛋的母鸡,找到那楼上,发现了丙宝,把他拉回来了。第二天早晨,就强迫他跟自己来了——现在看起来是强迫他来送死!甲宝还后悔自己一个时辰以前的做法。甲宝是比别的挑盐客早到猴子岩下的井水边半袋烟工夫的,他返转到后头接到丙宝时,丙宝落在最后面。丙宝也确实累了,把担子让哥哥接过去以后,就一屁股坐在路边的石头上。甲宝要他走,说他一个人在山路上哥不放心。丙宝只是坐着,嘴巴噘得能挂十二个油勺,心里说,你不放心就不该叫我来。甲宝说,好,你不走我也不走,我陪着你。甲宝就立在他身边,担子也不放下。丙宝没有办法,只好嘟嘟囔囔地站起来。丙宝要哥哥走前头,甲宝一定要丙宝走前头,怕他走着走着又坐着不动。丙宝只得嘟嘟囔囔地在前头走——现在看起来是往前头送死呢。
甲宝因此深深责怪自己:要是那天别叫弟弟出来挑盐多好;要是那时候不督着弟弟走、依了他让他一个人在后头该多好!说不定落在后面的弟弟,还没走到猴子岩,发现情况不对头(例如听到枪声),就从另一个方向逃跑了。唉,是自己害了弟弟啊!
“我喊一、二、三!喊到三,你的就拿刀;再喊一、二、三,你的就动手!”仁丹胡指着丙宝说,“你的不动手,就统统死啦死啦的!你们兄弟的死一个死两个,由你定!你的听着,一、二、三!”
“三”字落了音,丙宝没有去拿刀,而是猛地往前一扑,与此同时,甲宝猛地向后一转,兄弟俩就互相抱住了。也不知道这样抱住有什么作用,总之是抱住了,紧紧抱住了。但是,哪容许他俩抱多久,“砰!”一杆枪戳着丙宝的后背打响了。兄弟俩同时抖了一下,身子同时歪一歪,然后往一旁倒下去。
“弟弟!”哥哥轻轻地呼唤。
“哥哥!”弟弟轻轻地应答。
兄弟俩的身子痉挛着,手臂却越抱越紧。
较瘦的日本人踢了甲宝一脚。甲宝的后背也洇着血迹。
“你们的,看样!”仁丹胡指着兄弟俩,沙哑着声音说。
一阵山风刮过林子,林涛殷殷滚过去,似有似无了时,突然又殷殷滚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