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西虔州府西北郊二十里外,有座石窟名山叫通天岩,山中林木繁茂,洞壑幽深。《虔州府志》载:“岩下崆峒如屋,僧即为居,石峰环立如屏,巅有一窍通天,故名通天岩”。
山峦合抱处有座古寺名叫“广福祥林”,寺内层殿复阁,依岩而建。四周崖壁上存留着数百尊栩栩如生的摩崖龛像和精细隽美的摩岩题刻。宋代诗人胡榘在《游通天岩》一诗中吟道:“万龛石佛坐观空,安用悬崖架梵宫,纵使风雷窒岩窦,此心无自与天通。”
精湛的石窟造像艺术及奇特的地理地貌,使得通天岩在唐宋时期就闻名遐迩。进山朝佛的善男信女,游山玩水的骚人墨客络绎不绝,广福寺因此香火旺盛。
清光绪末年,深秋的一天,通天岩广福寺住持济云和尚,在虔州府寿量寺与海慧法师参禅讲法,回来时已是日薄西山。上得山来,济云和尚坐在一块大石上歇息,眺望远山近峦,红枫似火,丹桂飘香,徐徐山风吹来,让人感到一阵心旷神怡。
济云和尚从远处收回目光,偶一转头,见旁边的一株松树上系了一根指头粗的棕绳,直垂崖下,晓得是有人在崖壁上采药。奇怪的是,从棕绳上不时传来一阵细微的“嚓嚓”声。他近前一看,立时大惊失色——只见一只铜钱般大小的黑色花斑甲壳虫,正用它那锯齿般的尖利厚甲锯那根绷直了的棕绳!这还了得,棕绳一断,崖壁上的采药人必定摔得粉身碎骨!济云和尚连忙伸手去捉那只甲虫,谁知这小东西却十分机灵,不待他的手近前,“唰”的一声就钻进了岩缝中。
济云和尚俯身去看那棕绳,已被锯断一股,若是那甲虫再出来锯绳,采药人的性命定难保全。他再也不敢离去,就在岩石上坐了下来,专心地守护着。
等了一个多时辰,还不见那采药人上来。那只可恶的小甲虫却不时从岩缝中探头窥伺,一有动静,又赶快缩了回去。
深秋的太阳落山早,刚才还悬挂在西边,不一会就隐没于群山之后,留下一片火红的云霞。这时候,只见棕绳一阵颤动,不一会,一个五十余岁的精瘦老头,嘴里衔着一棵小树根,攀绳上了崖顶。
“阿弥陀佛,施主终于上来了。”济云和尚松了口气,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
老头诧异地望了济云和尚一眼,一边解着拴在腰上的棕绳,一边问道:“这位师父,天都快黑了,你为何独自一人还坐在这里?”
“施主有所不知,老衲坐在这里正是等你上来。”济云和尚指着差点被甲虫锯断的绳索,把刚才看见的情形讲了一遍。
老头闻言,察看了一下被锯的棕绳,顿时惊出一身冷汗。他双手抱拳,朝济云和尚深深一揖:“多谢大师救命之恩!”
“出家人慈悲为怀,遇上这种性命交关的事岂可坐视不理。”济云和尚双手合十,继而问道,“但不知这虫叫什么,为何要锯绳害人呢?”
“这种虫名叫蜣蛄,最是阴恶,不少采药人都为它所害。”老头叹了口气,接着说道,“至于它为何要锯绳害人,我也讲不清,听老辈人说,每一种珍贵的药材都有一种凶兽恶虫守护着。比如毒蛇守人参,鹤守灵芝,这种蜣蛄恐怕就是守护这种药材的。”说着,他将手里的小树根递给济云和尚。
济云和尚见这树根生得有些怪异,根部指头般粗细,长到上面分为平行两枝,顶端各有一片红色的小叶子。他拿在手里看了一会,却不知有何用处。
“这叫蛇信红,长得像蛇的舌头那样一枝两杈,能克百蛇之毒,是最珍贵的一种蛇药哩!”老头说道。
“哦,怪不得施主冒着生命危险去挖采,原来有这样大的用处。”济云和尚说着,将药材递还给老头。
“大师救命之恩不敢言谢,这蛇信红就送给大师吧。”老头将药材又递给济云。
“施主言重了,出家人广结善缘,不图回报。”济云和尚连忙摇手推辞,“再说,你为了采这药材差点丢了性命,还是留着治病救人吧。”
“多谢大师,”老头只得将药材收起,朝济云和尚拱手说道,“在下姓李,就住在山下的罗边村,捕蛇卖药为生,人称蛇丐李,大师日后若有用得着的地方,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阿弥陀佛。”济云和尚抬头看了看天色,弯弯的上弦月已挂在天边,四周山峦一片寂静朦胧,遂说道,“此刻天色已晚,施主下山多有不便,如不嫌弃,可同到寺中屈住一宿如何?”
“怎好再叨扰大师……”蛇丐李抱拳施礼道。
“出家人四处为家,施主到处采药为人治伤医病,也算得半个出家人了。老衲与你在此处相逢,自是前世修下的缘分,岂可错过。”说着,上前携了蛇丐,乘着月色一同朝寺里走去。
广福寺坐落于通天岩的腹地,四周峭壁耸立,林木苍翠。月光下,山门紧闭的古刹显得更加寂静而又肃穆。
济云和尚站在台阶上,伸手叩响了山门。不一会,一位年轻的僧人打开半扇山门,见是济云和尚,连忙合掌说道:“原来是方丈大师,弟子在此已恭候多时了。”
“虚悟,今夜又轮到你当值?”对虚悟说道,“我与这位施主在山中相遇,一同回寺,你去斋堂交待一声,待会我们过去用膳。”
“弟子遵命。”虚悟诺诺应道,关了山门,匆匆往斋堂而去。
济云和尚引蛇丐李进到禅房,不一会,虚悟拿着两个茶杯,提了一壶茶水进来,一边斟茶,一边说道:“方丈大师,我已吩咐斋堂做饭,客房也叫人去打扫了,不知大师还有什么吩咐。”说着,瞅了蛇丐李一眼,又低头恭立一旁。
“你去吧,有事自会叫你。”济云和尚说道。
“是。”虚悟临走时又看了蛇丐李一眼。
蛇丐李望着虚悟离去的背影,对济云和尚说道:“济云大师,刚才这位小师父似乎在哪儿见过,面熟得很。”
“哦,”济云和尚喝了口茶,说道,“虚悟出家前,原是虔州府回春堂药铺的伙计,两年前因斗殴误伤人命,为逃避官府缉捕才出家的。李施主既是悬壶郎中,想必在回春堂药铺见过面的。”
“正是,经大师提醒,我倒是记起来了。”蛇丐李拍了一下大腿,呵呵笑道,“虔州府回春堂药铺我是常去的,他们经销的蛇药有一大半是我的蛇灵丸。这伙计名叫邱二,为人很是刁钻圆滑,没想到他却到广福寺出家了。”
“大千世界,芸芸众生,皆与佛门有缘。”济云和尚缓缓说道,“不过,佛缘有深有浅,因人而异,因果不同而已。当初,我观虚悟面色,便知其尘缘未了,终要还俗回归红尘的。”
“既是如此,大师为何还收留他在寺中?”蛇丐李喝了口茶,不解地望着济云和尚。
“我佛慈悲,普度众生。他既是避难而来,灾难过后自然离去,正所谓‘凡夫成佛真个易,去除妄想实为难’啊!”济云和尚捻着胸前的佛珠,微微笑道。
“大师所言极是。”蛇丐李说道,“其实,有些出家人并非一心向佛,正像俗话说的‘出家一年,佛在眼前,出家二年,佛在西天,出家三年,问佛要钱。’大师菩萨心肠,可要小心这种人哩!”
“听施主所言,莫非与这虚悟有宿怨么?”济云和尚望着蛇丐李问道。
“此事说来话长。”蛇丐李起身走到济云和尚跟前,解开上衣的布扣,露出一件黑光油亮的贴身汗褂,说道,“请大师猜一猜,我身上这件汗褂值几个钱?”
济云和尚不解地望着蛇丐李,轻轻摇了摇头:“如此一件粗布汗褂,想来也就值十来个铜钱罢。”
“请大师再闻一闻这汗褂。”蛇丐李撩起汗褂一角,凑近济云和尚的鼻端。济云和尚顿觉一股浓烈而芳香的药味扑面而至,令人心清气爽,精神为之一振。
“药褂!”济云和尚脱口说道。
“不错。”蛇丐李又问,“大师对这药褂的功效可有耳闻?”
“老衲早年曾听附近一带的香客说起,通天岩下有位姓李的江湖郎中,采集数十种珍贵药材,将一件白布褂一同投入锅内熬炼,待煮干药汁时,白布褂已成了黑色。据说,此布褂可治百病,想来就是这件药褂了。”济云和尚说道。
“那江湖郎中正是家父。”蛇丐李说道,“这件药褂穿在身上百病不侵,且可医治各种疑难杂症。传到我手里之后,又加了二十七味药草炼制,能克百毒,任你再凶的毒蛇恶虫,闻之无不退避三舍。”
“如此说来,也算得一件传家之宝了。”济云和尚继而问道,“只是虚悟与这药褂有何干系?”
“那年,虔州府回春掌药铺掌柜出银二百两,要买这件药褂,我没卖给他。当时,虚悟就在回春堂当伙计,深知这件药褂的价值,遂起谋取之心……”蛇丐李端起茶杯呷了一口,接着说道,“一天晚上,他请我喝酒,偷偷在酒中下了麻药,想乘我昏倒时脱去药褂;我早已看破他的心思,乘他不留意时,舔了舔药褂的衣领,解去了酒中的药性,然后假装昏倒。他以为得手,急忙伸手解我的衣扣,被我当面喝破,从而对我心存芥蒂。”
“阿弥陀佛,原来施主与虚悟有这么一段尘缘。”济云和尚叹了口气,“如今虚悟己遁入空门,施主大可不必计较往日酌是非恩怨了。”
“大师说得是,此事我早已不记在心上,今天不期遇见邱二,只是偶尔说起,也让大师有所戒备。”蛇丐李说道。
当晚,济云和尚留蛇丐李同榻而眠,两人一番彻夜长谈,大有相见恨晚之感。
第二天早上,蛇丐李辞别济云和尚,在佛殿前遇上了虚悟,虚惜合掌施礼退过一旁,假装不认识,蛇丐李也不点破,点点头含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