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承包了沙包边的棉花地,无论心情如何,民贵都喜欢往沙包上爬。
坐在沙包上,他觉得离天空近了许多,也使他感到自己高大了许多。甚至在那些雨后白云低垂的日子,他想伸手就能摸到那些棉花一样的云彩,一把一把抓下来,铺满沙包,铺满他家的红砖小院。但其实,他离那些低垂的棉花般的云朵还很远很远。他明白这些的时候,他会很沮丧,觉得自己十分渺小。
巧玲就曾说他,你坐在那个沙包上的时候,我在地里望你,你就像颗蚂蚁。
像只蚂蚁!他撇嘴。
虽然也是初中毕业,巧玲却老是搞不清量词怎么用。她说猪总是用“只”,一只猪,说羊的时候反而是一头羊,现在又说他像一颗蚂蚁。
哦,像只蚂蚁?她吃惊地张开嘴巴,张成一个圈,上唇下露出两颗白白的虎牙。这时候他就觉得巧玲有些憨,憨得令他肚腹胀热。
憨,说是老实,其实是笨。或许他也有些笨,因为人们在不知是疼惜还是埋怨他的时候都会说他“憨怂”。新疆话说什么都爱加个“怂”字,即使说你聪明也一样,叫你“贼怂”。贼,就是聪明。但奇怪的是没人说巧玲憨,他们一家到这个沙漠边上的农场安家后,他听到的都是对巧玲聪明勤快,心灵手巧的夸赞,他却得了这么个憨怂的绰号。他天不亮就起来下地放苗,太阳一竿子高了,旁边地里的人才进地。这人就说他,你个憨怂,这么早,老婆没让上床?有时他晚上累了,早晨起得迟,太阳明晃晃时进地,那人又说,太阳都照沟蛋子了才来,你个憨怂,老婆哪能这样日蹋!
不光旁人,他老婆巧玲有时候也这样喊他,当然那是不同的。当巧玲喊他憨怂的时候,他的喉咙里就会响起“呼噜噜”的声音,像他家那只黄白相间的小猫,在得到食物和爱抚时那样满足。当然这种时候不多,而且都是在夜深人静的晚上。
但后来人们不再说他憨怂,慢慢连说话都背着他,这使他难过,生出许多猜疑。
民贵一来到沙包上,躁乱的心会慢慢安静下来,坐累了,民贵会把两手交叠枕在头下,身子展平躺在沙包上。这时,眼前漂浮的云就像巧玲脱了衣服变换不停的身子。老婆巧玲生得白,白得就像雨后沙包上的天空悬着的云。若不是脸蛋上有两朵火烧云般的“红二团”,谁都不会相信她是甘肃的农村人。但是这天,民贵的心无法平静,像塞满了草,眼前也只有看不到边际的黑云。那些云很厚,没有缝隙,而且越压越低。
这天是五一,已经到了夏天,但他贴着沙包的背脊却感到一片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