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两尺来宽的泥石小路,从国道边斜斜地伸出去,在茫茫苍苍的山林间,蛇一般蜿蜒前行,它的尽头就是那个叫青羊滩的小山村。这一带的村子多以滩相称,鹞子滩、响水滩、白马滩,不知来历,也无从考证,但青羊滩人固执地认为,他们那里之所以叫青羊滩,是因为那里曾经出产一种眼睛金黄的黑山羊。据说,很早很早以前,青羊滩的羊像山上的松树一样多,羊草多得棍子都拨不开,黑压压的羊群从山脚开始,还没吃到半山坡,肚子就滚圆得如锣似鼓。这种繁荣的景象在山顶那个石洞里有过记载,那个石洞足有一间教室那么大,石洞壁上密密麻麻刻着人物和牲畜,那些人物,不分男女,都戴头巾,都打绑腿。老人们说,那是青羊滩人的祖先,早先,青羊滩人都是那种装束,尤其是绑腿,即使到了夏天,即使打赤脚,也离不了,富裕的人家,打的是青底儿绣花绑腿,稍穷一点的人家,打的是麻布绑腿,甚至是布条儿绑腿,即使最穷的人家,也会拿两块特制的竹片贴在腿上,再绑上麻绳。总之,一个青羊滩人若是不打绑腿,那种羞耻如同现在的人不穿裤子。后来,一些东西进山来了,一些东西出山去了,进进出出折腾了许多年,忽然有一天,人们发现,青羊滩空剩了一个名字,老人们所讲的像太阳阴影一般缓缓移动的黑色羊群再也看不到了,偶尔可以看到十几只羊在山石间茫然伫立,差不多全是白的,那种眼睛金黄的黑山羊似乎已经绝种了。其次就是,再也看不到一副绑腿了,特别是那些代表姑娘女红水平的青底儿绣花绑腿,早已成为少数人记忆中的图画。
可能还是跟那些黑压压的羊群有关,从国道到青羊滩的那条小道就叫羊道,当年,无数只眼睛金黄的黑山羊,正是从这条小道上一步步走向山外,走向一只羊一生的最后时刻。羊道很长很长,一个身高腿长的汉子不歇气地走,少说也得五六个小时。冬天,道路两边落了叶的枝条根根虬立,像冻僵的蛇,像一夜之间长出来的神的拐杖,狠狠抽打着赶路人的小腿。夏天,枝叶重生,片片肥美,惹人喜爱,冷不防却有紧贴在叶片底下的洋辣子狠狠朝人蜇来,焦疼难忍,捋起裤管一看,拇指大小一块,红红的艳若云霞,非三日不能复原。早已将绑腿忘到九霄云外的青羊滩人,常常望着自己的裤腿发呆:夏天被林间的露水打湿,冬天被僵硬的枯枝抓成条索,他们这辈子注定没有崭新笔挺的裤子可穿了。
这些年,青羊滩开始出现一种奇怪的疾病,翻过中年,人的关节就开始隐隐作疼,开始是腿脚上的关节,然后是上身各关节,进而遍布全身,连指关节都肿痛变形,到最后,所有的关节都变得僵硬起来,人便只能硬翘翘地躺在床上,等待断气。青羊滩人形象地把这种病称为“死机关”。
杨红燕的爸爸在她十一岁的时候就得了“死机关”,一直拖到去年,杨红燕十五岁的时候,才在秋天里被抬上了山。送葬那天几乎没有哭声,人都跟在棺木后面,吃力地往山坡上爬,树木,荆棘,芒刺,还有看似稳当实则不堪一踏的石头,要对付的东西多了,没工夫去哭。妈妈也没怎么哭,她所有的力气都拿来爬山了,她好像也得上了“死机关”,爬起山来非得架着拐,旁边还得有人扶着拉着,否则早就滚下山去了。哥哥自小就不爱说话不爱流泪,再说他也没时间哭,抬棺木的八大金刚要他跑前跑后地招呼,作为孝子,每隔十丈就得跪下来磕响头,撒纸钱,给送葬的人行长礼。能哭的人就只剩下杨红燕了,偏偏她那天硬是哭不出来,平时她倒是很能哭的,爸爸总是躺在床上喊“娘哎,疼死我了”,爸爸一喊她就哭,她受不了一个大人的哭喊声。爬到半山腰的时候,有人叫着杨红燕的小名,“燕子,哭嘛,这时候不哭不像话哟,以后想哭也没机会哭了。”燕子只好撇着嘴去想像爸爸的喊叫,可想了很久,耳边还是只有八大金刚哼哟哼哟的号子声,以及丧鼓“梆梆”的敲打声。
姑在旁边小声说:“别听他们的,哭是我们自己的事,又不是哭给人家看的。”
姑也没哭,姑说:“真正的眼泪流在心里。”姑只比燕子大十岁,自小就跟燕子特别亲,不像姑侄俩,倒像姐妹俩。姑是昨天才赶回来的,她这些年一直在城里给人家做保姆,连过年都很少回家。她做得好,人家喜欢她,离不了她,把她留住了。家里人每每跟人说到这些,语气间都很骄傲,好像姑在外面立了功,给家里人挣了脸似的。但送葬是大事,在青羊滩,送葬是比结婚生孩子还大的事,所以姑匆匆赶了回来。除了给哥送葬,她这次回来还有一个任务,她要把燕子也带到城里去。燕子也没有反对,她从小就听话得很,从不顶嘴。最开始,妈问她,只读个小学好不好,读个小学就能认字了,这一生出个门买个东西啥的也都能应付了。燕子想也不想就点头。后来,可能是姑对妈妈说了什么,妈妈就说,那就把书包找出来,还是去读个初中吧。燕子又听话地把书包找了出来。妈妈闲下来时会坐在墙边给燕子掏耳朵,掏完了就去捻她粉红色的小耳廓,“你的耳朵真软哪,像刚刚擀出来的面皮,不像有些人,耳朵像牛筋做的。”燕子知道,妈妈指的是姑,作为嫂子,小姑子大了,她不好直说小姑子不听话,只说她天生耳朵根子硬,算是给她的不听话找了无法克服的理由。
几年前,姑做过一件很不听话的事。姑二十岁那年,有人就把她介绍给了响水滩的大秋,可谁都没想到,过了两年,两家正商量着准备办事的时候,姑突然撇下大秋,一声不吭跑到城里去了。大家都说姑的出逃与一个城里来的女教师有关,那年,青羊滩中学突然多了个从城里来的女老师,姑像往常一样,去学校食堂卖青菜,不知怎么就被那个刚刚进山来支教的姓吴的老师看中了,吴老师拉着她问长问短,还留她在学校里吃了一顿饭,她们从此就成了朋友。吴老师画得一手好画,碰上她没课的时候,就让姑坐在她房间里,自己在一张画板后面刷刷地画。画完了,姑说:“你把我画得太好看了,我没这么好看。”吴老师却说:“我根本就没画出你的美,你的美在皮肤,可惜我这是铅笔画,不能表现你皮肤里的水色。”
姑不懂自己皮肤里到底有啥水色,姑也从不觉得自己有多好看,在青羊滩,姑娘们大多是她这个样子的,她算不上最好看,也算不上不好看。姑倒是觉得眼前的吴老师让她看不够,吴老师身上有那么多她从没见过的东西,牛仔裤紧绷绷地贴在腿上,连一根手指都插不进去。毛衣外面还套着一件小马夹,乍一看是两件,仔细一看却是一件,原来不过是多装了两个门襟,像鸟儿身上的两只翅膀。别在头上的发卡,竟然是一只绿盈盈的蜻蜓,翅膀薄得透明,比真的蜻蜓还要好看。
吴老师还告诉了姑一个秘密:“你知道我为什么选择到这个地方来支教吗?我早就听说这里山高雾大,对人的皮肤特别好,我想,反正就一年,不妨利用这一年好好养护一下皮肤。我还听说这里出美女,那天一见到你我简直呆掉了,我从没见过这么好的皮肤,真的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什么样的脂粉都调不出你这样的肤色。”
姑三天两头往学校跑,没有菜卖的时候也往学校跑,就这样一天天荒废了家务,跟城里来的吴老师搅在了一起,直到那天,姑一早就去了学校,到了晌午还不见回来,一晃又过了半天,鸡都咯咯叫着一只只踱到笼子里来了,姑还是没有回来。妈妈对哥说:“去找找你姑。”哥正要出门,却在茶壶底下发现了一张纸条,是姑留下的。她跟吴老师进城去了,吴老师答应帮她找份工作,她还交代家里,千万不要去找她。
想找也没法找,没人知道吴老师具体情况,学校也不清楚,说是要到县教委去查查才知道。家里没人能去县教委,哥嘴上说不愿去,其实是心里怯,不敢去。爸爸瘫在床上,妈妈一辈子没走出过青羊滩。燕子更不可能,她还是个孩子,出了门,东南西北都分不清。于是姑说走就走了,一点阻拦都没有,顺顺当当地走了。一直到第二年春节,姑才背着大包小包回到家里。整整一个春节,姑一说话就眉飞色舞,“知道吗?人家用小车送我回来的,一直送到国道边,要是我们青羊滩修通了公路,人家可以直接把我送到家。”“知道吗?人家说我们青羊滩是小哈尔滨,到了这边,车里的空调打到30度都不管用。”姑还带回了好多礼物,衣服,各式高级糖果点心,香烟,当然,还有钱。姑这才告诉家里,她在城里给人做了保姆。全家人的笑脸一下子冻住了。什么保姆,说到底就是奴才,是下人。
姑却说:“你们错了,当保姆比打零工好,一开始我在一家餐馆做服务员,那才不是人干的活呢,又累又脏,吃得也差,全是边角废料,要不就是人家剩下来的残汤剩水,睡的更不像话,等餐馆打烊了,我们这些人把桌子椅子拼一拼,铺上条薄被子就睡,天还没亮,老板就在外面拼命地摇那个铁栅子门。这么苦,工资还不牢靠,随便说一句生意不好,工资就给你往后拖;不小心打碎一把调羹,扣十块;一次扫地扫得不干净,扣五块;客人吼一次,记下来,发工资时扣二十。总之一句话,就是想着方儿的让你白干。我实在撑不下去了,就去找了吴老师,正好当时吴老师有个同事想找保姆,就问我愿不愿意干,包吃包住,一个月五百,我一想,餐馆虽然可以开出八百,可到头来我还不一定能拿到四百呢,就一口答应下来。到了人家家里才知道,那比餐馆不知强出多少倍,吃得好,住得也好,人家专门给我一间小屋,活儿也轻,不就是一天三顿饭,再收拾收拾家务,照顾一下瘫在床上的病人吗?对我来说,就跟玩儿似的,我在家里不也是担着这一摊子吗?后来我才知道,那家的男主人还是一个当官的,巴结他的人可多了,经常有人提着礼物来看病人,我带回来的这些东西,多半都是那些人送的礼,都是些好东西。人家对我也很满意,按时开给我工资,还送我衣服,有时事情做得好,还发点奖金什么的,过年回家,人家还派司机专门送我。你们说,这样的工作,是不是比在餐馆做强多了?”
那时爸爸还能说话,他躺在床上喘着气说:“再好也是人家的家,别忘了你的家还是在青羊滩,你还是得回到青羊滩来嫁人,就怕等你想要回头的时候,青春已经过了,没有合适的等着你了。”话题就扯到姑的婚姻大事上来,爸爸责怪她不该撇下男方说走就走,连个交待都没有。姑说:“你就这么着急把我踢出去?人家吴老师,比我还大两岁呢,也是连男朋友都没有。”
“你能跟人家吴老师比呀?人家是国家的老师,你是什么?”
“我是什么?你说我是什么?你认为我是什么?”
眼看就要吵起来,妈妈赶紧拦住了这兄妹俩。过年是不兴吵架的。
姑后来一直在那家人家里做着,她慢慢明白了一个事实,不是那家人离不开她,而是床上那个老太太离不开她,哪天老太太死了,她在那里的日子恐怕也就到头了。她后来又接触了一些别人家的保姆,这才知道,她算是运气比较好的,她碰上了一户好人家,换成任何一家,她都不会有那么好的待遇,最起码,她不可能有自己的单间睡房,不可能有自己的衣柜和小桌,说不定她也像那些倒霉的小保姆一样,搭个行军床睡在贮藏室里,睡在厨房里,甚至睡在阳台上。那样的委屈她可受不了,她在这里别说没受过委屈,连重话都没听过一句。这样一想,她就更清楚自己该做些什么了,她一定要把病人照顾好,千方百计让病人多活几年。虽然照顾卧床的病人是个体力活,但她在家里照顾过自己的哥哥,她有经验。在这种动力的驱使下,姑的活越干越好,女主人对她也越来越放心,她已经有好长时间不曾推开过病人的房门了,她只要看一看晾在阳台上的褥子,看看烘干机上的成人尿布,再看一看袋子里一天比一天少的滑石粉就知道,这个又老实又勤快的保姆把她的婆婆照顾得很好,她早就听人说过,青羊滩这种老山区里出来的女人,做保姆最为可靠,没想到真的给她碰上了。
在保姆界,姑可说为青羊滩挣足了面子,有段时间,她几乎成了青羊滩姑娘的代言人。许多想要雇保姆的人都来问她,老家可还有像她一样又能干又漂亮的小姐妹,姑说:“多的是,在我们青羊滩,我顶多只能算中等水平。”那些人一听,更加急不可耐了。姑慢慢介绍了好多青羊滩的姑娘出去,那些姑娘一到城里,就像雪花融到土里一样,慢慢融进了大大小小的家庭。可从她们后来零零星星透露的情况来看,她们的运气似乎都不如姑那么好,她们的主人远远不如姑的主人那么富有而厚道,她们的待遇也不如姑的待遇好,姑有点得意,“那是,她们也不想想,那样的家庭在城里也是数一数二不多见的啊,我能碰上这家人,完全是我的运气。”
姑在城里混得那么好,家里渐渐对她的婚事也想开了,他们想,没准她的运气会一直好下去,没准她将来能有一个现在想都想不到的美满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