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那道“屏幕”下了公路，突然发现有人走来，周二楞忙带领大家藏进公路的壕沟里，直到那人进了小卖铺，他们才贼似地顺着壕沟跑一阵，然后又贴着停车场的院墙溜进饭店后面的一片小树林里。小树林里堆满了玉米秸、麦秸、棉花柴什么。这片地原来也是责任田，是周四海家的，因为紧靠公路，来往的车辆很多，便被封大头以每年六百元的租金租了下来，开了这家“一分利”饭店。
周二楞带领几个人来到“一分利”饭店后面，寻了个暗处，然后便一屁股坐在一堆麦秸上，乏累地说，日他娘，总算到家了！哎，多亏咱们地形熟悉，要不，肯定找不到如此安全的地方儿！
周四海不满地问周二楞，二楞，到家了，还躲个球？
周二楞指着自己对周四海说，这个样子让乡人认出，多丢人！接着便埋怨道，我们干了一年，连个子儿也没挣到，要不是你带头打了窑主，咋能落到这种地步！
周四海打窑主是有原因的。去年刚过罢年，周二楞说自己有一个远房亲戚能找活儿，一年吃罢喝罢也能挣个二三千块。二三千块这个数在农村是相当有诱惑力的，大长一年，除去夏秋两季，剩下的全是白闲着，白闲也是白闲，不如出去多捞点儿。
正月十五一过，周二楞家的那个亲戚就找来了一辆大巴，将报过名的人拉到了省城。不想到省城的第二天，周二楞的那个亲戚便将他们每人200元的价格卖了。一行人被三人一伙，五人一堆卖了个净光。
周二楞和周四海几个人被他的那个亲戚卖到一家煤窑。不但累，而且时时都有生命危险。用周二楞的话说，脑袋每天都拴在裤腰带上，时时都有落地的危险。拼死拼活地干了一个月，轮到该发工资时，窑主却说，现在工资不发，一个人出门在外，身上放着钱不安全；不如我先给你们放着，到年底回去时一齐发给你们，有了成撮的钱，年过的也红火！没有出来干过活的民工们一听在理，还说窑主真是个好人。转眼进了腊月，民工们就开始有点浮躁，一心想着回家，想着老婆给自己暖的热被窝，再无心干活。窑主便借机故意找茬儿，扣这扣那，扣到最后，一年的工资几乎都被扣进了窑主的腰包，周四海认直理的牛脾气哪里肯依，于是便发动民工造反，有的民工不愿意参加，说是出门在外，能忍则忍，吃亏不就这一回，何必找事。有的民工则与周四海一个想法，钱不要可以，不能这么窝囊，出口气，也没算白活。于是周四海就与十多个民工将窑主和监工痛打一顿。窑主也是外乡人，被周四海几个人打了一顿后，自知理亏，也没能揭出旋风。只是窑主和监工住院了，民工的路费也没了。眼看就要过年了，一家人都盼着他们回去，万般无奈，只好扒运煤的货车回乡。
周二楞说，你们几个是我带去的，无论如何，我们也要在这里坚持到天黑，等天黑以后，咱们再抄小路溜回家，现在最好都把脸掩起来。周二楞说完，用破单子把头捂了个严实，只露两只眼睛。其他人也学着他的样子把头包了起来。
周四海正欲包头，突然发现了公路上拉架子车的萌萌。那时候，萌萌刚卖完猪仔，手里头握着千把块的现金，心里不知喜成啥样，想着自己和婆婆忙活了一年，总算有了收获。圈里的猪仔没卖完，留下两头自己喂着，等到明年过年，两头猪再卖个千把块。外加上四海打工的钱，成为万元户看来并不是很遥远的事。想着想着，萌萌脸上不由露出了喜悦的笑容。周四海看着萌萌，一股热血直涌上来，不知是惊是喜，禁不住叫道：我老婆！萌——
还没等周四海说完，周二楞忙上去把他按倒在地说，周四海，别说是你老婆，就是你老娘这个时候你也不能认！周四海一把将周二楞掀翻在地，说，我啥时认了？我只说我看到了我老婆你有啥不依！那又不是你老婆，你当然不会有我这样的心情！你们怕丢人我不怕！这年头，打工挣不到钱是常事，你们不走我走！周二楞见周四海真的要走，忙指着国道旁的萌萌说，看，你老婆在给封大头说话。周四海不满地望了周二楞一眼，说话咋了，他们两个是同学。说说话又咋了。说着说着，便重新趴下，目注着萌萌和封大头。
萌萌穿着一件天蓝色的羽绒袄，今年冬天刚流行的新款，立着的袄领被羽绒帽子遮着，帽子很紧地贴在脸上，帽边处的绒毛毛随着风一抖一抖的，远处看，萌萌被帽子裹紧的那张脸有点依稀。封大头只穿了一件西服，西服的料子不错，明晃晃的，裤腿随风轻柔地摆动，脚上的皮鞋也是刚上过油的，在寒冷的冬日里泛着亮光。看着封大头精神抖擞的样子，不知是穿了保暖内衣，还是腰里有了钱，不怕冻，像是故意摆酷。二人站在那里说了一会儿话，又一辆汽车开了过来，大头迎了上去，扭头对萌萌说，你慢走！萌萌边走边朝大头摆了一下手。
周四海若有所失地看着萌萌的背影，刚才嘴里虽说没啥，但这心里头的酸醋味儿却蜂拥直升。就算当年封大头与他争萌萌时，他也没有这般吃过醋，那时他根本没把他封大头放在眼里。不知怎么地，现在萌萌成了自己老婆，反倒见不得她与别的男人在一起说话，特别是封大头。封大头现在发了，头抹得溜光，穿着名牌西服，像变了个人似的，真可谓“人是衣裳，马是鞍装”。萌萌心里会咋想？会不会后悔当初的选择？周四海疑虑地朝自己身上打量了一下：一个绿色的军用大衣被染得黝黑黝黑的。再看看周二楞的脖子，上面的灰垢与大街上的傻子没什么两样。周二楞说的不错，怕就这身打扮，连老婆也不会叫上床！周四海想着，随手从兜里掏出一根烟，燃着，使劲地抽。
这时萌萌已穿过了娘家与婆家两个屯子之间相隔的那条小河沟，正朝村长家院前的那片广场走来。只见广场里绑大喇叭的那棵杨树下，聚了许多村民。萌萌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是不是又是因为提留款，有人闹事？这几年提留款猛升，粮食虽年年丰收，却卖不上价钱，一季的庄稼全卖了还抵不住交提留款的钱。
正想着，萌萌已经来到了人群的外围，立起脚，只见绑喇叭的那棵杨树上绑了一个稻草人，上面挂了一块纸牌，上写“贪官”二字。看到稻草人，萌萌突然意识到什么，再往人群中一瞅，婆婆不在，顿时放心了不少。不想正在这时，只听一个村人说，来了来了，快让开，快让开！萌萌顺势一瞧，只见婆婆拎着一壶热水朝人群中间走来。吕宝香谁也不看，将那壶热水放下，便用手指着“贪官”愤怒地向人们说，众位乡亲，看清没有，这个家伙就是贪官污吏！咱今天一不告状，二不谩骂，咱就诅咒他！让他多吃了老百姓的不得好死，生个小孩儿没屁眼儿！说着，吕宝香扒开那个稻草人的胸膛，露出一颗用红芋削成并染黑了的心。接着说道，大伙儿看到没有，这心原来是红的，现在早变黑了！对这种黑心肠的家伙，咱老百姓扳不倒他，可咱总得想法生点儿出口气！我今儿个就用沸水专浇贪官的黑心，诅咒他，咒死他个龟孙！说着便去提那壶热水，开始浇“贪官”的那颗心。边浇边骂，叫你贪污！叫你们腐败！
萌萌听着人群里爆发出的一阵阵欢呼声，顿觉头晕目眩。周四海家几代单传，在周家屯只能是一个孤门小户，没想到婆婆竟有这股胆量，村长大旺家兄弟六个再加上儿孙一大片，封梅的娘家又是一帮，到时候闹起来还是她和四海的罪，这大过年的……想到这儿，萌萌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急忙拨开人群向婆婆走去。
吕宝香手里的那壶热水不一会用完了，不知又有谁递上来一只暖瓶，递水的人可能是心有余悸，拎水时用衣服盖掩着，放在地上急忙退到人群里。浇完了一瓶，不知又有谁递过来一瓶，不一会，地上一拉一溜摆了十多只暖瓶。这时，有人拿来了挂鞭，点着“噼噼叭叭”地放着。吕宝香在鞭炮声中，将外衣脱去，捋袖子绾胳膊，边浇水边诅咒，贪官听着，今日咒神显灵，让你喝了老百姓的血不得好死！然后指着地上的暖瓶，扭过身冲着村长家大门高喊道，你也不睁眼看一看，老百姓对你恨到了哪一步！
众人的目光也随着转向村长的高台门楼，大门是虚掩着。大旺和封梅正隔着门缝儿向外偷看吕宝香咒贪官。吕宝香每浇一回热水，大旺和封梅就下意识地捂住胸口，像是那壶热水真的浇在了自己的心窝上。
大旺埋怨道，这都是你找的闲事！
封梅不服气地说，咋能光怪我？你没看她是来者不善吗？这种人不能纵着她，我得出去跟她拼个你死我活，镇镇乡人！
大旺急忙拦住了封梅，说，唉呀，我的奶奶！人家咒的是贪官，你这一闹，不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了吗？
封梅说，你就没睁眼看看，那些看热闹的还故闪开了一条道让咱们看吗？要是全村人都像她一样扎草人诅咒咱，你这个村长肯定干不长！上头办事历来顺民意，决不会袒护你个小村长！再说，一村人乱咒，我可受不了！你看你看，那个疯婆子又用滚水浇心哩！
大旺又忙捂住心口，说，不知为啥，她一浇，我这心里还真有点儿发烫！
封梅说，她这一招儿真是比上访告状还厉害，我看着心里也发毛！这不中，咱总得想个法子对付她！
大旺说，都怪你，把小事儿闹成了大事儿！
萌萌挤进人群里，带着怨气地说，妈，你这是干啥？
吕宝香看了儿媳妇一眼说，咒贪官，反腐败，为民除害！咦，你咋这么快就回来了，我有意将你支哄走，没想到还是被你看到了！
萌萌又气又好笑地说，妈，贪官咋能咒得死？若能把贪官咒死，还要法院公安局干个啥？
吕宝香说，等到法院公安局发现腾出手来办案，人家早就吃饱卧倒了！自古斗贪官的办法有多种，我这是其中的一种！这样就是咒不死他，也让他看看咱们人民群众的力量！萌萌上前接过暖瓶说：妈，这办法好！看把你累的，来，我替你诅咒一阵！
吕宝香递过暖瓶安排道：诅咒时心要诚，感动上神，让他们为民间鸣不平！浇贪官时要劈心浇，让他的黑心烂掉！
萌萌说，好，妈，你看着！说着便将一暖壶滚烫的热水朝着那贪官的“黑心”浇下去，扭脸问婆婆说，妈，这一下解恨不解恨？
吕宝香说，不解恨！啥时候把他咒下台了我方解恨！
萌萌直起身说，妈，对贪官可不是光你我有气，这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大伙都有一肚子气！接着抬高嗓门对着大伙说道，这样吧，今天趁我妈扎了这个草人，也算机会难得，大家伙都趁机出一口气怎么样？来，谁家的暖瓶谁来浇！来呀……
众人心存顾虑地朝村长家的大门口望了一眼，你推我我推你却没人敢上前。有几个胆小的，急忙拎起自家的暖瓶悄悄溜走了。有人带头，不一会，满广场的人都走光了，刚才拥挤的场地上现在突然变得空旷起来，杨树上用绳子绑着的“贪官”，心口那块地方还依然冒着热气，不一会儿，热气便慢慢在寒冬里散尽。吕宝香呆若木鸡地立着，热闹过后，剩下的寂静真的有点让她忍受不了。萌萌怅然若失地说，妈，你看，人家恨贪官也怕贪官哩！
吕宝香从怔然中回过神来，说，谁怕叫谁怕，我不怕！
萌萌突然意识到什么，问道：是不是谁欺负你了？
吕宝香说，咱家共三口人，一下让交八九百！我去村长家问个明白，那大旺婆娘竟冲着我张牙舞爪，要吃人似的。你公公当过多年干部，我都是为他补台，从未拆过台。这个女人，简直就是个母老虎！
萌萌一听三口人要交八九百，大出意料。怪不得大旺在秋后的时候，光在喇叭里嚷嚷着叫交提留，却不说多少钱。现在到年尾了，才公布。看来他就是想趁人们过年，求平安不便找茬的时候来公布，还真是别有用心。前几年的提留虽然多的离谱，但也没像今年这么狠过，这当官的心也真黑，一点一点的试着来，提留一年多过一年。他们也不想想老百姓的钱是咋挣的？想到这，萌萌说，妈，收提留款应该按文件来，你看文件了吗？
吕宝香说，我提出看文件，她说我不够级别！咱这农民，还讲啥级别不级别，不是有意刁难人吗？
萌萌说：这事情起因全怪他们，咒他们也不亏！妈，你先回去，我找他们说理去！
吕宝香执拗地说：不，我也去！
萌萌说，那你先等会儿，我过去问问再说。
当萌萌推门而入时，一个上写“吕宝香”字样的草人直映眼帘，萌萌怔然一下，她万没想到封梅竟敢指名带姓地诅咒自己的婆母。封梅见萌萌盯着那草人发楞，也呆了一下。这时萌萌朝大门口看了看，见无动静，放心不少，然后转向大旺夫妇，平静地说：你最好把今年的提留列榜公布，外出打工的人都要回了，也好让大伙交个明白钱！
封梅说，你凭什命令我男人？你是乡书记，是乡长？
萌萌平和地说，大旺婶儿，我一不是乡书记，二也不是乡长，我只是一个平头百姓。大婶，老百姓向村长提点问题有啥错呢？
封梅说，刚才你婆婆问过了，现在你又来！人家都明白，咋就你们不明白！当村长是给大伙当村长，可不是光为你们一家服务哩！
吕宝香立在门外好一会儿了，她在萌萌进门后，就跑上去贴着大门，猫着腰听里面的动静。这时，听封梅如此一说，顿时来气，闯了进去。萌萌一看婆婆进来了，急忙示意大旺用身体遮住草人，见大旺楞怔着，不明白咋回事儿，万般无奈，她只好自己用身子挡住草人。
这时，吕宝香已冲到封梅面前，指着封梅的鼻子说，你这个女人咋这么横？嗯？
封梅反唇道，是你横还是我横？
吕宝香说，你马虎不论理！
封梅不饶人地说，你胡搅又蛮缠！
吕宝香说，你想咋？
封梅说，你想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