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下来一道命令,一条穿过大刘庄半个多世纪的301国道,改道村北,加高加宽,修成快速绿色通道。
改道后的国道路基正好压在外爷的坟地上。支援国家建设,这是大局,无话可说,死人活人都要尽力,外爷的墓地自然要换地方。我陪着老娘、舅舅刘长水、妗子范彩玉给外爷迁坟。
在乡村,迁坟拆庙,婚丧嫁娶,都是大事儿,讲究礼数,马虎不得。给老人迁坟,后辈人心里总有说不出的伤感,会想起许多陈年旧事,悲欢离合,情感涌动,一种对先人的思念。老娘、舅舅、妗子都含着眼泪诉说着外爷的故事。
外爷刘守本是个大高个,赤红方脸,两道粗粗的眉毛,肩膀宽阔,大手大脚,走路脚步咚咚响,一条粗布腰带常年系在腰间,一看就是个利落能干的庄户人。外爷担挑子走路,是乡间的一道风景,上百斤重的货物,外爷稳稳地担在肩上,运足气息,甩开步子,前后平衡,左右照应,一口气可走十里八里。外爷的桑木扁担,像一轮弯弯的月牙,一前一后吊着两只箩筐,伴随外爷的脚步,上下悠悠颤动,如若走上桥头,桥下的水面就会出现一座山,和周边的草木相映,犹如一幅泼墨山水画。外爷是个农民,一个真正的庄稼汉,干活有股子神力,春秋四季,犁耕耙拉,摇耧撒种,庄稼行的十八般活路门门精通。他把土地和耕畜看成比自己的命还重,日出而作,日没而息,闷闷耕耘,汗水点点滴滴洒在土地上。耕牛给他带来欢乐,土地给他带来饱暖。
外爷是几百里黄河滩响当当的庄户人,解放初土改时,外爷曾一度成为黄河滩上的新闻人物。
1950年冬季,土改工作组一进村,就开始斗地主,分田地,挖浮财,土地回家,穷人当家作主,旧社会残余恶势力贼心不死,造反复辟,组成还乡团,隐藏在黄河故道一带的河湖港汊、芦苇蒲地、沙丘密林中,伺机报复,打击农会积极分子,屠杀土改干部,抢劫粮食和大牲畜。一天夜里,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下着毛毛细雨,还乡团偷袭大刘庄,绑架两名土改工作组干部,抢窃粮食,牵走外爷的花犍牛。
花犍牛是外爷的心肝宝贝,外爷像塌了天似的,手提一口铡刀,扎得头紧脚紧,沿黄河堤寻找,突然发现还乡团正在挖坑活埋人,一腔热血冲上来,大叫一声扑了过去,一铡刀劈倒了一个家伙,吓跑了其他还乡团,救了土改干部,牵回自己的花犍牛。
县里工作组说外爷是个英雄,要给他记大功。
外爷摆着手推辞说:“我是个农民,不是英雄,我是找我的牛,碰上还乡团杀人,不能见死不救,再迟一步,麻烦大了,老天保佑,土改干部命不该死。”外爷笑着说,“我的花犍牛找回来了,我比啥都高兴,立功受奖就算了。”
外爷的话,叫人哭笑不得,为鼓舞人心,还是在广播上表扬了外爷一番。
外爷的坟茔迁到一个荒坡小树林,只是一个小小的土堆。老娘、舅舅、妗子含着眼泪坐在外爷的坟前烧纸祭奠,无限的思念都融化在寥寥纸烟里!
外爷一辈子做人堂堂正正,做事清清白白,从不跟人争分毫,可成立高级社那年,就犯了糊涂,带头闹社,差点蹲了大狱!
一九五六年的春天,大刘庄成立两个高级社,村东社和村西社。村东社的社长是新中农范玉堂的女儿范彩玉;村西社的社长是贫农张小黑。原来属农民所有的土地、耕畜、农具折价归集体所有。外爷带着几十亩良田,耕畜、农具,入了村西社。
生产资料由个人变为集体,一大二公,吃了大锅饭,有人不情愿,特别是那些较富裕的农户意见很大,对政府的做法不满,生出许多事端来。
这天早晨,天上灰茫茫的,飘着零星雪花,寒风带着哨音,发出呜呜的响声,黄河故道的春天仍然寒气逼人。一群家雀在一片废草堆里觅食,有的还亮开翅膀,叽叽喳喳争夺。
外爷脸色凝重,穿着棉袍,腰间系着布带,步履匆匆地来到村西社的牛棚,牵出原是自己的花犍牛,朝家里走去,一路上,骂骂咧咧:孙卖爷田心不疼,败家子,牛喂成这样,丧良心啊!
外爷正牵着花犍牛急忙走着,忽然,社长张小黑带着几个民兵呼啦一下把他团团围住。
外爷死死抓住牛绳,扬起鞭子,大声说道:“张小黑,我要退社,让开!”
“退社?想得美!”张小黑上去夺外爷手里的牛绳,另一个民兵夺外爷手里的鞭子。
外爷生就的火爆脾气,吃软不吃硬,拉开架势,手里的鞭子朝空中一甩,“唰啦”一声打了响鞭,大手一指,骂道:“谁要拦我退社,我的鞭子就抽在谁的身上,老子要是再跟着你们这些败家子混日子,西北风也喝不上!”
张小黑喊叫着说:“刘守本,你胆大包天,破坏人社,是反革命行为!”
外爷使劲地抓住牛缰绳,骂道:“我是中农,是团结对象,政府文件上写得清清楚楚,你能革我的命,我为啥就不能革你的命?一头大肥牛叫你们喂成个骨架子,谁破坏生产?你才是反革命!”
张小黑怂恿着民兵上,气急败坏地说:“阶级斗争,你死我活,我们贫农还斗不了你一个老中农?”
说着,几个年青人真动手了,有的拽牛尾巴,有的抱牛脖子,还有人在牛的后腿上拴根绳子,朝后拉着,眼看牛就要被他们夺去;外爷被逼到了死角,没了退路,眼红得要冒出血来,牙咬得蹦蹦响,大叫一声,又扬起手中的鞭子,眼看一场血拼就要开始。
正在这时,舅舅刘长水气喘吁吁跑来,紧紧抱住爹扬起鞭子的胳膊,使劲夺过鞭子,抱怨说:“爹,住手,你这是犯法,你想蹲大牢吗?”
见舅舅来了,张小黑一千人松了手。
外爷扬起巴掌狠狠朝舅舅脸上打去,骂道:“没出息的东西,牛是我的、地是我的、农具是我的,物归原主,天经地义,我犯谁家的法?”外爷毕竟上了岁数哦,喘着粗气说,“你应该帮着爹收拾这几个狗东西,反倒管起我来,吃里扒外,我没有你这个儿子!”外爷说着拉起花犍牛要走。
舅舅脸上暴起五个红指印,不顾疼痛,死死抱住爹的双腿,死也不松手。
舅舅是村东社的会计,也算是个社干部,张小黑等人不再强行,威胁舅舅说:“刘会计,这事就交给你了,好好劝劝你爹,把牛乖乖送回去。”
外爷一脚把舅舅踹开,骂道:“天塌下来,老子顶着,没你的事,滚开!”
舅舅从小就怕外爷,不敢再坚持下去,眼睁睁看着外爷把花犍牛拉走了,气得直咬牙跺脚,心里一阵害怕,无奈地说:“完了,完了,你就等着下大狱吧!”
外爷闹社像一颗定时炸弹在大刘庄炸响了,搞得惊天动地。村东社的社员听说外爷退社,拉走了耕牛,一些本来就不愿入社的老中农、新中农和一些富裕户,蜂拥而动,扑向了社委会的院子,不知谁咋呼一声:“退社啦!”如风扫残云一般,拉牛的、牵驴的、搬农具的,社里的财产几乎一抢而光。
唐三、唐五、唐六三兄弟各人牵着原是自家的牲口,拉着拖车,装上犁耙,大摇大摆地朝家里走去,看样子他们早就等着这一天似的。
社长范彩玉带着一帮人拦着不让走。
唐氏三兄弟平时就在村里横,特别是唐六,外号刺毛,本来对入社就一肚子意见,见范彩玉阻拦,越发牵着大黄牛朝前走,嘴里不干不净,大骂不止。
范彩玉毫不示弱,咋呼一声拦住了唐三。几个小伙子上去拽住牛尾巴,一个朝前拉,几个朝后拽,大黄牛疼痛,四条腿把地扒出几个坑。唐六拼着命地朝前拽,一使劲把牛鼻子拽叉了,唐六摔个嘴啃泥,大黄牛流着鼻血哞哞叫了几声,撂着蹶子蹿了。唐六恼羞成怒,大打出手,顺手拿起一块砖朝几个人砸去,正砸在三娃头上,三娃当场倒地,血头血脸,晕死过去。这边,唐三牵着黑驴跑,两个青年在后边追,一个青年上去一棍棒,打断一条驴腿,黑驴四脚落地。唐三见驴受伤,动起手来。唐五正赶着牛拉着拖车跑,见哥哥动手,急忙转回来,甩起鞭子,唰唰啦啦打在了两个年青人的头上,一个年青人的耳朵给抽掉半个,流一脖子血。社员们都围上来,有人喊道:“出人命啦!”
范彩玉指挥民兵,朝天上连放三枪,才把场面镇住,五花大绑把唐氏三兄弟捆起来,一些人抬着三个受伤的年青人朝医院跑去。
大刘庄闹社造成流血事件,县委接到紧急报告,马上召开会议,成立工作组,进驻大刘庄处理闹社事件。
大刘庄经过这场动荡,死一般地安静,只有少数人躲在墙角,伸头缩脑,探听消息。
范彩玉站在村东社大院里,脸色惨白,嘴唇发青,心情沮丧,痴痴地看着空空的大院,两眼不由得模糊了,泪水满面。牲口棚里除舅舅入社带来的一条黑驴外,社里的所有财产被哄抢一空,连一把木锨也没留下,几个受伤的人还躺在医院里,不知死活,范彩玉当干部以来还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大事,满脑子浆糊,没有主张,也不知跟谁去商量,一向工作在全区先进的大刘庄,仅仅一个时辰,就一败涂地,丢尽了脸面不说,更不知该如何向上边交代,大刘庄以后的工作怎么开展不得而知,心里似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
范彩玉感到肩上一沉,一件衣服披在了她身上,扭头一看,舅舅傻呆呆站在面前。不见舅舅便罢,见了舅舅,范彩玉气恼交加,脸涨得通红,一把拽下肩上的衣服,狠狠扔在地上,扬起手来要打舅舅,舅舅朝后退了一步,不然一巴掌真要落在脸上。范彩玉指着空荡荡的院子声嘶力竭地说:“看到了吧?都是你爹干得好事,要不是他带头闹社,村东社也不会跟着起哄,这下好啦,集体财产抢光不说,还伤了人,你叫我怎么办?”
舅舅不以为然地说:“村东社是村东社,我爹是村西社的,跟我爹有啥关系,又不是我爹叫他们抢的。”
范彩玉一脚把地上的衣服踢到了舅舅的脚下,小脸气得由白变绿,手指着舅舅的脑门,一口咬定说:“你爹就是罪魁祸首,他要是在村东社我早把他抓起来了,你在老头子面前屁都不敢放,你就是个窝囊废,以后你是你,我是我,你滚吧,一辈子不想再见到你!”
范彩玉一番绝情话,令舅舅浑身起鸡皮疙瘩。
舅舅跟范彩玉从小一块长大,感情很深,花前月下,河边柳巷,山盟海誓,海誓山盟,一个非你不娶,一个非你不嫁,私定终身,两个人正准备跟大人商量结婚的事。
外爷对这门亲事,并不满意,原因是外爷跟范彩玉的爹范玉堂有过节。范玉堂是个开豆腐坊的,范家豆腐在黄河滩上有名,已经延续几代人,豆腐坊传到范玉堂手里,范玉堂忘记了祖宗留下的规矩,唯利是图,名声不好,外爷看不起他。范玉堂喜欢打小算盘,精明过了,在秤上耍手段,十五两豆腐(过去一斤是十六两)他能称出一斤来。在称豆腐时,大拇指和食指捏住秤毫,半个手掌压住秤头,左手掌握着秤砣,十五两豆腐放在一斤的星上,他眼疾手快,朝秤砣的绳上用中指一弹,秤杆会高高地把秤砣撅起,霎时收秤,一般人看不出来。有一回,外爷买豆腐,他也给外爷耍起秤来,被外爷当面揭穿,还没鼻子没脸说他一顿,从此,范玉堂就把恨记下了。土改前,外爷为买几亩地跟地主王大麻子发生争执,范玉堂为讨好王大麻子,给外爷挖坑使绊子,外爷不但地没买成,还损失了十几升麦子,从此刘、范两家就结下梁子了。外爷喜欢范家豆腐不喜欢范玉堂的为人,极力反对儿子跟范彩玉往来。舅舅离不开范彩玉,跟爹闹翻了脸,一气之下牵着一条毛驴和几件农具跟着范彩玉先入了村东社。
舅舅本来就挨外爷一顿臭骂,一肚子气不知朝哪里出,本想找范彩玉诉诉苦,没想到,范彩玉不分青红皂白,迁怒于他,大大刺伤了舅舅的自尊心,心里感到天大的委屈,难以忍受,泪水也不由地流下来,牙一咬,眼一瞪,跟范彩玉翻脸了:“姓范的,你有啥了不起,你无情别怪我无义,谁离开谁不能活,吓唬谁,我也牵驴去,要散伙都散伙!”
范彩玉顺手抓起一块砖头,一步跨在舅舅的前面,瞪着一双要吃人的眼睛,恶狠狠地说:“你敢?”
舅舅见范彩玉要跟他拼命,又软下来,唉了一声,没敢动,双手抱着头蹲在地上。
站在墙头外的范玉堂一切看得清楚,见闺女发横,打了个愣登,急忙走进来说:“彩玉,这事怪不了长水,你朝他发哪门子的火,都是他爹那个老东西戳得祸,长水为人社都跟他爹闹翻了,你这样对他不是火上浇油吗?”
范彩玉又扫了一眼牲口棚,不由地把砖头扔在地上,疑惑地说:“爹,咱家的大青骡子咋也不见了,是不是叫你牵走了?”
范玉堂脸色一寒,搪塞地说:“孩子,爹能拆闺女的台吗?大青骡子是自己跑回家的,你看看,畜生都不想入社,社里的草料是不如咱家的草料香。”范玉堂看着闺女的脸色,停了一下说,试探着说,“闺女,话说回来,不是看你当社长,你爹也不想入社,趁这个乱劲,我看,干脆,要散伙都散伙吧,你这社长也别当了,吃苦受累不说,还遭人骂,走,跟爹回家,咱有地有牲口,又开着豆腐坊,过日子咱不怕,爹怕闹出人命来!”
范彩玉苦笑了一声,朝爹跟前走了一步,吃惊地说:“哎嗨?俺亲爹呀,我说不年不节的,你叫俺娘又打酒又卖肉的,原来你肚子里也有小九九?看来你这个老家伙也不想好了,是不是也想蹲大狱?”
范玉堂打个趔趄,后退着步子,陪着好脸说:“这孩子,咋跟爹说话呢?不孝的东西,爹也就这么一说,看把你急的,你当社长,咱的地和大青骡都是你当家管着,爹放心!”范玉堂言不由衷的说着。
范彩玉冷笑着说:“爹,你闺女不当社长,你是不是也闹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