贴上春联,讨账的就不能开口了。因为一句“过年做啥,意味着漫长的一年你做啥”。于是无论有钱的还是没钱的,要的是吃好,玩好,把事做好,有个好的预兆。忌讳吵架拌嘴,见面问候都要经过酝酿才敢开口,直到破五才解禁。
淼淼就是这个时候领来一位有钱的老板,在老支书的带领下,围绕五庄村的山头转悠着。
山头没有树,山腰倒是有几棵,不是歪着脖子,就是弯着身,或者干脆趴在地上,净是些不成气候的。老板是邀请来的,显得漫不经心,不紧不慢地跟着,大概是过于关心脚下的碎石小径,抬头时淼淼没看到。
老支书一声不吭,在前面背着手向上迈着步子,比起她这个姑娘与跟在后面的壮年老板轻盈多了。脑后像是长了眼睛,每每淼淼感到吃力,步子便缓了下来。小径许久没有人经过,两旁多是叫不上名字的草丛,干枯却不沾灰尘。
淼淼惊叫了一声。她在制造气氛,既然走在一起,那就是缘分,不论自己的能否如愿,开心是关键,古话不是早告诉过,买卖不成仁义在吗?
老支书身子未动,仰脸望着阴霾的天空,步子停了下来。
老板凑过去看了看,点着头告诉淼淼,这就是玛瑙,不是真玛瑙,本地人这样称谓,听说灾荒年吃这个。淼淼好奇地在手心滚动着这颗稀罕物。
老支书停下脚步,顺着他的目光回头张望,淼淼禁不住又叫出声。五庄村不见了,一条长沟上面湿雾浓浓遮住了一切。
山村老了,满足不了人们的愿望了。就像生养的孩子,长大后离开娘亲是自然的。老板深情地注视着那满沟的浓雾,淼淼知道老板也是山村长大的孩子。曾经跟她说过,他们那一代人最无奈,年轻时学到的手艺到如今全部废弃了,什么泥水匠,木匠,小炉匠;抢刀磨剪,挑担小货郎全都失去了价值,退出历史舞台。倒是耍嘴皮子,玩弄心机成了生存之本。
山坡上的一条条裂隙引起了老板的兴致,走到山顶,支书看着后山的矿山怨恨着,光顾赚钱,不管百姓。
不是每年都有土地赔偿吗?老板终于开了贵口。
逑,净是骗人的勾当,咱村里反正是没见着。支书坐在石头上,山风吹拂着他满头白发。下山的时候,老板意外地拍了板,要淼淼着手落实,按先前说的办。
送走客人,她决定今晚留宿张大妈家。电话那头问她吃什么饭?她毫不犹豫地告知:酸菜黑圪条。这是面条的一类,由白面、高粱面和豆面混合而成,外白内黑,嚼有筋骨,加上新鲜的酸菜,在城里很难吃得到。
淼淼今天的穿着特意经过比对,杏色短款针织毛衣配浅蓝色波点迷你裙。黑色铅笔裤搭配着一双公主鞋,显得仙气十足。再就是那副眼镜,使自己变得弱小。用父母的话说,这哪像种田的,简直就是大小姐一个。她嘻嘻一笑,背着手摇头晃脑地走来走去,说,谁说农民永远是包着头巾、戴着草帽,农民怎么了,就不能体体面面下地,漂漂亮亮示人,潇潇洒洒干活吗?我就要改变,就要当领头羊,彻底改观世俗眼光。如果计划第一步得逞,下一步就要修缮废弃的学校,建一个澡堂,让村民下地换统一的制服,回工先洗澡再回家。她甚至都想好了制服的颜色与款式。
虽然淼淼不知道掰玉米会使指尖疼,手腕肿;挑谷子能让肩膀长茧,脚底生泡;锄禾苗的直接后果是腰酸腿痛。也不知道,麦进场,谷进仓,豆子扛在肩膀上,就是所谓的收秋。可她偏就考村官,不选择城里,一心要到山村去体现自己的价值,还一个劲儿地解释说,这是信仰回归,她要学过去的英雄主义,一切为了祖国更强大,为了山村人不再喊贫穷,勇往直前,在所不辞。
她明白此时的山村有些混乱不堪。传统的种田,一般的家庭生活不能保证;搞大棚,种蔬菜,多赔不赚;经营果树,往往多年的心血付之东流,得不偿失;就连养殖也是苦苦支撑,到后来,多是血本无归。没文化,没技术,没眼光,盲目跟风,一盆盆脏水不仅仅是湿透了衣物,而是凉到了心中。农民兄弟晕了,蒙了,不知所措了,只好放下锄头,跟着外出的人加入到打工的行列。
这些公开的秘密,淼淼曾经关注过,这跟她的专业有关。她从网络、电视、报纸等新闻媒体中,很清楚山村正在逐渐消失,农民大批流向城里,连土地都不管不顾了。她想留住山村,拽住农民,开发土地,这是她的梦想,她要把这些变成现实。许多人劝她,让她先发展自己,等自己富有了,再去奋斗。她则说,等成熟了,锐气没了,只会一事无成。父母笑了,摆着手告诫她,三年,就三年时间,等她的梦破灭后,回城。
回城?回个头。还父母呢?一点儿都不相信女儿的能力!咱们走着瞧。你们不是说我根本不了解农民吗?告诉你们,农民也是人,只要给他们办实事好事,他们难不成会憎恨你吗?淼淼走过村后的小桥,径直来到一座老院前。这是一座古老的四合院,大门口那尊石雕骑马桩与自己的轿车对比,显得朴实静怡,她抬头瞧瞧了门楼上精致的木刻雕花,仿佛回到了远古时代。踏上六层台阶,迈过木制屏风,张大妈甜畅的嗔怪迎面扑来。
吃饭的间隙,她开始自己的工作。试探着问,大妈,我想把你家的土地租给别人,你同意吗?
大妈愣了一下,回神问道:租给谁?
租给谁不重要,关键是你愿意吗?淼淼来这个村,首先相中的是这座院落,她认为这就是乡村的标志,继而是张大妈的家人都到外面做工去了,大妈虽然六十多岁了,还坚持耕种着自家的责任田,所以,她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家。当然,每月的伙食费她会大方地给予的。
快吃吧,先吃饱饭,好吃吗?大妈问道。
哦,当然好吃了,比城里饭馆强多了,地道的农家饭,特色饭。淼淼大口地嚼着,夸张地咽着。
好吃,就多吃点儿,来,我给你捞。大妈说着去端她的碗。
淼淼一手护着碗,一手摆着筷子,盯着大妈,好了,饱了,肚子撑满了,再吃,就要爆了。然后做了个鬼脸。
怎么才吃这么点儿,我这个老婆子也要吃它两大碗,来吧,到这里,别作假,该吃就吃。
真饱了。
真饱了?
到这里,我是不会作假的。
你呀!
大妈,我好想好想知道你到底愿意不愿意租出责任田?淼淼有些急不可待。
怎么说呢?要说我耕种是一年不如一年了,不定啥时身体出现毛病,就只有撂荒了,可要是给了别人,自己做什么呢?总不能坐等老去吧?大妈有些犹豫。
大妈,别人租种,是给报酬的,不会比你亲自耕种的利润少,管理庄稼也需要你们这些老庄稼手,只不过是换了一种方式。淼淼紧盯着大妈的脸色变化。
家中没有土地,没有食粮,我有些不踏实。就算给钱,那也是不经花的,一不留神,钱没了,吃的没了,日子就没法过了,你说是吗?
淼淼避开大妈的目光,脑海内瞬间闪现出那句,“土地是农民的命根子”。不过,老板告诉她,租种土地可以分别对待,愿意完全出租的他接受,对那些犹豫的农户,还可以分别对待,耕种权属于农户,管理权属于他,即便耕种有变化,他也可以秋后按年份一次性赔偿粮食或钱财。前提是,他要租种村中所有耕地。
大妈无话可说,要淼淼先问问别人家的态度,这是全村的大事,她只能保证自己不拖后腿。于是,淼淼决定找村支书。